第二章 卖报纸的稻穗
稻穗没有把报纸卖光的时候,就会去唱越剧。
稻穗会站在恩派亚大戏院的对面,扯开嗓子唱越剧,他会唱的选段不多,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来捧场。他从春天唱到夏天,又从夏天唱到秋天,也许,他还要唱到冬天,甚至一直唱下去。稻穗很喜欢阳光,冬天的,夏天的,他都喜欢。他最喜欢站在黄浦江边唱戏文,阳光照在黄浦江上,金黄色的黄浦江水铺天盖地的景象,让他如痴如醉。当然,他除了去霞飞路,还会沿着外滩奔跑,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飞鸟,嘴里不停喊着“卖报,卖报”。
和昨天一样,稻穗把今天的报纸也卖了个精光。于是,他晃晃悠悠地走回家,像一张摇摇摆摆的纸片,他还哼着最流行的《四季歌》。其实稻穗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哪里学会的《四季歌》,他只晓得,新上映的电影《马路天使》里的插曲,就是《四季歌》。他是听天生说的,天生一定也是听别人说的,他连毛线都买不起,肯定看不起电影。
“春季到来绿满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稻穗就会唱头一句,卖报的时候,他听有家店铺放过周璇的唱片,就记住了这一句。让他记住第二句的,是江月。江月是从恩派亚大戏院出来后遇见的稻穗,他们同路走了一段时间。江月说:“第二句是这么唱的,‘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稻穗认得江月,他四下看了一眼,然后问:“你的阿弟呢?”
“我阿弟去黄浦江捉鱼了。”江月露出一个满是白牙的笑容,说,“你叫稻穗,对吧?”
“是的,我叫稻穗,稻谷的稻,麦穗的穗。”稻穗介绍得很详细,他蛮喜欢自己的名字,父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唯独留下了这个名字,这是他唯一欣慰的事情。
江月把稻穗请到了家,这个时候,黄昏的日光正逐渐变得暗淡。如果你搬来一条长板凳,站在上面的话,就可以从江月家的门口看见黄浦江上捕食的江鸥。现在,江月和稻穗就站在长板凳上面,江月说:“稻穗,我阿弟就在那里,他现在肯定捉到鱼了。”
稻穗点点头,对于江鱼捉到的小鲫鱼,他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住的地方,竟然同江月和江鱼的家很近。江月跳下长板凳,抬头望着稻穗,又说:“稻穗,你去看看我阿弟吧,你陪他玩一玩。”
稻穗再次点点头,江月的这个提议,他是十分有兴致的。黄昏的日光虽不强烈,但整个黄浦江面会泛着粼粼波光,这样的光景,就像一壶老酒,是可以把人看醉的。很快,稻穗就来到了江鱼的身旁,天生说得没错,江鱼果然在这儿又蹦又跳的,他像极了一只欢脱的兔子。
江鱼并没有发现稻穗,他比刚开始蹦得慢了,因为他怕把裤兜里的鱼给蹦出来。他还打算去苏州河,今天一定是要捉上来那条红色的鲤鱼的。稻穗的家就在苏州河附近,江鱼要捉的那条红鲤鱼,他是知道的。那还是他和表哥王小麦一同放生的。他们放生的时候,红鲤鱼还很小,那时候,稻穗初到上海,什么都不懂,听姨娘阿兰嫂讲,放生一条鱼,可以祈福。
不过,稻穗不想住在姨娘家了。阿兰嫂和王小麦相依为命,靠着阿兰嫂叫卖烙脆饼过活,要不是稻穗突然闯入,他们娘儿俩的生活应该会好过一些,至少,不会同现在这般拮据。稻穗已经和天生都说好了,他要和天生一样,去恩派亚大戏院的收容所,那儿都是些孤苦伶仃的孩子,自己就是个孩子,肯定是能进的。听天生讲,收容所的伙食很好,隔几天还有鸡蛋吃。稻穗觉得,要是王小麦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他肯定也可以去收容所。不仅如此,收容所里还有老师教识字、画画、唱歌跳舞呢,这可比当初在戏班子里强太多了。稻穗也想学画画,他要把黄浦江画下来,把波光粼粼的江面和捕食的江鸥画下来,现在,他还要把江鱼也画下来。
稻穗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喊了出来,他是朝江鱼喊的:“江鱼,你跳吧,你跳吧,我以后会把你画进画里,让你一直跳一直跳。”
“稻穗。”江鱼不跳了,他没想到,稻穗会来这儿,所以他抓了抓头皮,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霞飞路那个地方不好?”
稻穗没有回答江鱼的话,他也学着江鱼跳了几下,然后他说:“江鱼,你是来捉鱼的还是来跳鱼的?捉鱼是要有网的,是要有鱼竿的。”
“我能跳到鱼,你跳不到。”江鱼把裤兜里的小鲫鱼掏出来,一条一条放在稻穗面前,他把眉毛一挑,说,“我厉害吧,我还要去苏州河那边捉红鲤鱼。”
“那你可捉不到,苏州河那么长那么宽。”稻穗说完,做了一个鬼脸,他没告诉江鱼,红鲤鱼是自己放生的。姨娘讲过的,她讲:“小赤佬,放生的鱼是不能捉的,捉了就会有霉运的。”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江鱼,不就等于是自己叫江鱼去捉的吗?不过,稻穗终归还是讲出来了,他可不相信江鱼,光凭跳一跳蹦一蹦,就能从江水里捉到红鲤鱼,即使捉到了,也不一定是自己放生的那条。
江鱼听了,有些许惊讶。大家都想把鱼捉上来,不是填饱肚皮就是拿去卖钱,哪有像稻穗这样,还想把鱼放掉。然而,江鱼没有太多纠结,不管是什么,他的目标,就是捉住红鲤鱼。于是,江鱼问稻穗:“你为什么不放在黄浦江这边,那样我可能已经捉住了。”
“因为我住在苏州河附近。”稻穗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我马上就不住了,我要去新的地方住,就是天生住的地方。”
“你们可真奇怪,我阿姐要去那里,你也要去那里。”江鱼想不明白,鸡蛋是很好吃,但不能为了吃鸡蛋,就搬过去住吧。他转念一想,也许是稻穗吃了天生给的鸡蛋,所以要搬过去,阿姐也吃了,所以也要搬过去,好在自己就没吃,不吃,就不用搬了。
“你明天来我家玩,我带你去捉红鲤鱼。”稻穗很清楚,要是搬到收容所去住,他就不会常来这儿了。霞飞路是卖报的好地方,有钱的人很多,看报的人也多。这儿的人没钱,也不想看报,他们为了一天的生计奔波着。他还答应了王小麦,收容所要是发鸡蛋了,第一个鸡蛋一定给姨娘吃,姨娘太辛苦了。
“我不用你带。”江鱼说,“你走吧,你去收容所吧,我要继续捉鱼去了。”
江鱼说完,稻穗就真的走了。稻穗沿着黄浦江岸,一直走到了苏州河流段,最后一抹斜阳,已经从外白渡桥的桥梁上隐去,一大片的黑色正翻涌而来。稻穗站在江岸边,他听见了江鸥的鸣叫声,在黑夜里异常响亮。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吹一吹江风。秋天的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无休无止。稻穗用手压了压头发,他记得,在昨天的黄昏里,那个叫江月的姑娘,把手掌放在恩派亚大戏院的墙壁上,她就那么抚摸着,像抚摸一个人的脸庞一样。稻穗也伸出了手,他把手掌放在了地面上,他忽然有一种和离开老家诸暨时一模一样的心情,然后,眼泪水便潸然而下。
在更深的黑夜里,稻穗说:“再见了,苏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