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子之死
晋献公最近做了一个安排,他决定将世子申生封到曲沃,而将公子重耳跟夷吾分封到蒲邑与屈邑。当然,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二耦的建议,据他们讲,曲沃这块地皮,是国君发家的地方(君之宗也),而蒲与屈这两个地方,是国家的边疆重地,交到谁手上都不放心,不如交给二位公子。
这个建议为国为民,正大光明。晋献公当即拍板同意。
晋献公是个骄傲的人,从他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丰功伟绩看,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在国内,他也自认为英明无比,晋国的话语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没有谁可以动摇他。可从这一刻开始,一向黑别人的晋献公终于沦为别人操控的对象。
又过了一段时间,晋献公扩充军队,将晋军分为上下二军,自己执掌上军。世子申生成为卿士,执掌下军。申生不但成为象征意义上的晋国第二人,而且成为事实上的晋国第二人。
不久后,申生被委以重任,亲自率领下军前去攻打霍国。
当日优施给骊姬出的捧杀申生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这个计划实施得非常巧妙,晋国国内人才辈出,但许多人还是被蒙在了鼓里,但这些小动作还是没有瞒过一个人的眼睛。
士 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寻常。说起来,这位士 也是搞阴谋这个领域的老前辈了,离间这个技术活玩得倍儿熟。优施们想骗过他是不太可能的。
士 马上跑到大夫当中发布消息,高调表示国君这样做是不对的,世子是备胎,哪里需要什么官职(恭以俟嗣)。现在国君分地又封官,明显是把太子当外官看,我现在就要去问一下国君,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旁听的大夫中,就包括里克。
在晋国发生这些变化时,里克一直作为一个旁观者,冷静观察着政局的变化。以他的智商,他应该猜到了骊姬的阴谋,但他并没有打算挺身而出,仅仅是对士 的呼吁表示支持。
一切还没有到时候。
在众大夫的支持下,士 跑去见晋献公了。没过多久,他回来了。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晋献公已经变了,他红脸粗脖子地表示自己的儿子自己会教,不用你老人家来操心。
士 失望地从宫里出来,外面是对他翘首以盼的晋国大夫们。士 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世子不会被立为国君了。国君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这句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还是不相信这个现实,明明世子手握兵权,而且马上要出征,怎么可能会失掉储君之位呢?
士 解释道:“这一次世子出征无论胜负都会获罪!如果胜利,就会因为立了大功遭受猜忌;如果失败,只怕马上就会被问罪。”
众人恍然大悟,同时都为申生担忧起来,这位世子因为品行端正,在晋国人缘很好,他跟一个人十分相似,就是卫国的公子急。
“那世子该怎么办?”有大夫问道。
“逃!”
不反抗就会丢掉性命,反抗就违反孝道。士 唯有给出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申生没有逃跑,他听到了士 的建议,也听到了最近有关他地位动摇的传闻。但他依然决定按原计划领兵出战,并一战而胜,吞并霍国。
事情如士 所料,这样的胜利并没有给申生带来什么好处,在二耦的积极努力下,申生被打造成了一位对晋献公构成威胁的人。最终,晋献公动了易储的心。
有一天,晋献公趁着四下没人对骊姬说道:“我想废掉申生,用奚齐取代他。”
骊姬一直期待的东西突然摆到了自己的面前,只要伸手就可以拿到。骊姬犹豫了一下,还是缩回了手。
经过优施这位阴谋高手的教育,她已经知道欲速则不达,欲取先拒的道理。
此时,绝没到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骊姬下了这个判断,然后马上哭泣了起来。
“世子之立,诸侯们都知道的,而世子数次领兵,百姓又归附于他,为什么要因为贱妾的原因废嫡立庶呢?如果君上执意这么做,臣妾就自杀!”
晋献公满意地点点头,收回了这个想法并同时确定,自己的这个宠妾是一个识大体知礼节的女人,绝不会发生像史苏所说的口舌之争。
从此以后,骊姬继续发扬这种毫不夸己专门夸人的风格,经常公开表扬申生;另一边,二耦则扮演了黑脸的角色,对申生进行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抹黑。在这种双重夹击下,晋献公的头越来越大,脑细胞却越来越少。
可这样的攻击什么时候才到头?二耦还好说,抹黑他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本色演出。骊姬就不一样了,明明对申生恨得牙痒痒,却要说对方的好话,这种强烈的反差再搞下去,可能晋献公没疯,骊姬都要疯了。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军师优施终于救场了,他告诉骊姬:“以后你不用光说好话了,你也加入到抹黑的队伍来吧。”
“为什么?”骊姬惊喜地问道。
“因为士 已经不在朝中了。”
士 是从一处工地上回来之后告别晋国政坛的。
自申生打完胜仗回来,晋献公高兴了一阵,决定帮太子修建曲沃的城池。与此同时,安置公子重耳跟夷吾的蒲城与屈邑两处城池的加固工程同时开工建设。
得到了屈邑为封地,公子夷吾很高兴,听说要扩建城邑,他更是喜出望外。兴奋之下,他连忙跑到屈邑视察进度,结果一去就发现问题了:屈邑的城墙里夹塞了木棍之类的杂物。
这样的城墙怎么经得起战火的考验?夷吾再一打听,负责工程监理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夫士 。
夷吾很生气,这个屈邑是封给他的,现在城墙修成了豆腐渣,以后还怎么住人?气愤之下,他把这个事情捅到了他的父亲晋献公那里去。
晋献公火气更大,前段时间士 在都城发布未经官方证实的谣言已经让他很恼火了,现在连个城都修不好,还能不能干活了!晋献公将士 叫出来,严厉地批评了一通。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明明犯了错误,竟然毫无悔改之意。
事实上,士 确实工作上有些不负责任,工程质量把关不严,他监管的两处工程都出了问题,而一向靠谱的士 出现这样的失误,倒不是因为他老人家年老发昏,而是故意渎职。
在士 看来,这些城墙根本就不应该修。
等晋献公说完,士 大大咧咧地站出来,行了一个礼。动作上是很恭敬的,但春秋大夫们的厉害多半在嘴上。
“我觉得这个事情我没办错啊,要说这个事情有错,就是城本不该修!国君你想啊,没有战事而修城,这城以后肯定会被国内的敌人占用,修这样的城我又何必谨慎。我看,这城也不用修了,因为诗里讲了‘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只要国君有德行,公子地位巩固,就是最坚固的城池。”
就是因为国君你德行不够,所以才要修这个城嘛,要批评就请先自我批评。
搞了半天,该批判的不是渎职的工程监理士 ,而是晋献公本人。晋献公瞠目结舌,估计反驳的话起码要等下了班晚上躺到床上才想得起来。于是,他只好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这是士 最后一次在历史的舞台上露面,从殿上退下来后,他即兴作了一首诗:狐裘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狐皮袍子已蓬松,一个国家有三公,我该跟从谁呢?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他曾经为晋献公出过诛群公子的计策,知道权力游戏的残酷性。站错了队伍,是要掉脑袋的。于是,他最终选择了退出。
这位晋国前期最杰出的权谋家从此隐退晋国政场,参与游戏角逐的资格让给了那些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后来者。
晋国新都绛城,宫,深夜。
晋献公被一个声音吵醒,睁开眼,他发现身边的骊姬坐起身,低着头,双肩耸动,发出轻微的哭声。晋献公连忙扶住她的肩,问她有什么伤心事。
“我听说申生在外面宽厚仁慈而爱护百姓,已经大得人心,现在他说君王您受我的迷惑,一定会祸乱晋国,万一他因为我而对君主动手,就会害了国君,国君不如杀掉我,不要因为我一个女人而使百姓受难。”
这就是传说中的以退为进: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进一步,你死无葬身之地。
晋献公当然不愿意杀掉骊姬,虽然跟骊姬结婚十多年了,但依然没有达到审美疲劳的地步。于是,他连忙安慰对方,表示不至于此,既然申生还知道向百姓施恩,怎么会不爱自己的父亲呢?
是啊,既然你说申生宽惠而慈于民,怎么解释他会向父亲下手呢?
骊姬的哭声更悲伤了,将晋献公哭得心慌意乱大脑缺氧时,她给出了一个解释:
“我听外面的人说,有政治抱负的人把百姓当亲人,只要对百姓有利就敢杀君。要是他杀了国君,然后为百姓谋利益,只怕大家都会称赞他大义灭亲。”
晋献公怔住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世子申生为人仁厚,是个可靠的人,没想到申生的可怕之处就藏在仁厚之下。一向狡猾过人的晋献公也慌了神。
“那怎么办才好?”
“国君何不称老退位,把国君之位交给申生。这样他大概就会放过您了。”
晋献公的脸开始阴沉起来。
“口在寡人,寡人弗受,谁敢兴之?”
当年晋献公对着史苏充满自信地认为自己不会受到任何言语的欺骗。史苏就断言离间的话一定是披着甜蜜的外衣,这个世界上鲜有人对它们具有免疫力。
在人的五官中,最容易为我们招祸的是口,最容易被诱惑的是眼,最容易被欺骗的可能就是耳朵了,即所谓耳根软。
当然,晋献公也算是春秋诸侯中的一流人才了。普通的招数并不一定能起作用,但骊姬的这套言辞算是离间中的核武器,首先有坚实的理论为基础,而且句句直指晋献公的要害。作为一个国君,他最担心的不是儿子们相争,甚至也不太担心骊姬跟儿子之间的矛盾,他最关心的是权力是否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晋献公听过许多有关申生的传言,但他认为这不过是诸儿之间的一些竞争,可没想到儿子竟然竞争到了他的头上。晋献公在国君之位上正干得不亦乐乎,谁也别想夺走这个位置。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你不要担心,我绝不会让出国君之位,我来想办法对付申生!”晋献公缓缓说道。
烛光闪烁,照亮了晋献公狰狞的脸,烛光摇曳,将骊姬得意的笑容隐藏。
骊姬的离间之计终于起到了作用,以骊姬的思想水平,她应该是想不到这样高明的说辞,这些话是德艺不双馨的国君艺术家优施教给她的。而且还指定她亲自出马。
晋侯身边第一谋士士 都离开了,再没有必要分头夹击,应该集中火力,攻击一点。这个策略取得了效果,晋献公终于下定决心对付申生。
在公元前660年的冬天,申生接到一个命令,攻打东山皋落氏。
上回攻打霍国,太子申生已经忐忑了一次,这一次又要攻打东山皋落氏,想起士 的话,申生更加惶恐了。
“父亲又叫我率军出战,这是不是真的如士 所说,要废掉我了?”不安的申生找到了里克,请他到父亲那里打听一下。
本来德高望重的士 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但他老人家已经退休在家,其他大夫都是有组织的人,未必能套到话,而这位里克走位一直模糊,请他去试探再合适不过。
想了一下,里克答应了,虽然投下自己所有的赌注为时尚早,但做个人情,先放两个筹码看看局势总是好的。
里克跑去觐见了晋献公。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一个看客的姿态对待晋国的局势,这一次终于入场了。
不久后,里克出来了。
世子申生早已经在焦急地等他的答复。
“我要被废掉了吗?”申生连忙问道。
里克微笑着望着对方:“放心吧,没事的,国君给你曲沃,让你治理百姓,又让你领兵打仗,这都是为了锻炼你,你应该担心能不能做好这两件事。”
最后,里克勉励申生严格要求自己,继续努力,就一定能免除祸难。
申生松了一口气,连连表示感谢,然后高兴地告辞而去。
望着申生兴奋而松弛的背影,里克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说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就在刚才,他见到晋献公后并没有直接问出申生的困惑,而不断强调申生的世子身份不适合领军出征,在一再追问下,晋献公终于说出了心底的秘密。
“不要再跟我说申生不能出征了,我有几个儿子,还不知道立谁呢!”
听到这一句,里克立刻打住,起身告退。
申生的前途已经一片黯淡,可自己要倒向越来越有希望的骊姬一方吗?
最终,士大夫的尊严让他拒绝了这个想法,他决定依旧握住手中的筹码。
申生再一次穿上铠甲,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作为统帅出征了。虽然有迹象显示这一次他的对手东山皋落氏比霍国实力更强,而且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准备跟晋国决一死战,但申生相信自己不会让父亲失望。
申生前往祖庙,向祖先祷告。然后到父亲晋侯那里领兵器。
晋献公主持誓兵仪式,鼓励申生拼命工作,努力砍人,将狄人全部杀光,然后,晋献公送了儿子申生两样东西。
申生回到家里,出征团的人都在这里等着他,等申生拿出父亲的两件东西,世子府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因为这两件东西太奇怪了。
其中之一是一件衣服,国君给下面的人发套工作服很正常,怪就怪在这个衣服的样式有点另类,它是一件双色衣服。其中一种颜色跟晋侯本人衣服的颜色是一样的。
春秋战国各诸侯的着装并不像后来的国君一样,都是清一色的黄袍龙服,而是各有各的地方特色,比如齐桓公就喜欢穿一身大紫袍,楚人的衣服最花里胡哨(杂色),北方的燕国喜欢蓝色,秦国人喜欢穿黑袍,宋国崇尚白色,晋侯是正宗的周室诸侯,应该穿周朝最流行的红色。
另外一种颜色是什么,史书没有记载,考虑到后面从晋国分出来的韩国崇尚绿色,我们就假定另一种颜色是绿色吧。这一半红一半绿的大袍无异于今天T台上的前卫服装。
另一个东西是金子做的,所谓是一种用于佩戴的环形装饰品,一般挂在腰间,但这个并不是完整的环形,而是有缺口。在古代,送什么东西通常都有特别的意思,比如拜见领导或者到国外访问,最好用玉圭当见面礼(寓意天圆地方的一种玉工艺术品),请教大夫最好用玉璧。要是召见下属,就送玉瑗(中间有大孔的玉璧)。而如果你想跟某人断绝关系,又有钱没处花的话,那就送个,这个东西有缺口,是断绝关系的不二良品。当年项羽为刘邦办鸿门宴,范增没事就把自己腰带上的玉举给项羽看,示意项老大赶紧动手干掉刘邦。
一个父亲送儿子一件杂色的衣服,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申生一头雾水回到家,把这两件东西拿给他的谋士们看。
他的副驾驶员(车右)大夫先友一看,喜出望外,连连恭喜申生。
衣服一半的颜色已经跟国君的相同了,世子您又有兵权在手,成败就在此举,申生同志您不要担心,好好干。
言下之意,只要完成了任务回来,说不定国君就会赏下全色的衣服了。
话音刚落,旁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不和谐的声音来自晋国大夫狐突。
狐突大概是晋国最为聪明的大夫,他两个女儿狐季姬、小戎子都嫁给了晋献公,狐季姬生下了公子重耳,小戎子生了公子夷吾,他本人又跟世子申生走得很近。
无论晋献公把位子传给谁,他都有硬关系。布局如此成功,只怕让里克大夫都自叹不如。但狐突还是漏算了,晋献公娶了骊姬,又生出一个强有力的挑战者。
而且这个挑战者已经越来越强大,这一次已经逼到了世子申生的跟前。
在这一次军事行动中,狐突被晋献公任命为申生战车的正驾驶员(御戎),这一次军事行动一开始就让狐突感到困惑不已,因为命令来得太突然了。
一场重大的军事行动是需要周密策划的,灭虢就用了十来年,虽然东山皋落氏不至于强大到需要另一个十年,但至少也得上半年发布命令,让大家做好准备工作。哪有到了冬天发布命令,要求大军马上出战的。更让狐突感到不祥的是这两件礼物。
要送衣服就送全色,就像亲子装,都是同样款式同样色彩表示这是一家人,送个偏色明显表示这不是自己亲生儿子。送佩饰就该送整环的玉佩,送个有缺的,是要断绝父子关系吗?而且还是金子做的。
据狐突解释,金子性属寒凉,这明显是要寒人的心。
狐突猜到了晋献公这两样东西的隐含意义,并指出临行时国君说的杀光狄人,也是坑儿子的话。就算在座的各位拼了老命,也杀不光狄人呀。
这个分析得到了出征团骨干的广泛认同,一位叫先丹木的大夫马上大嚷,这种衣服就是神经病也不会穿,狄人我们也杀不光,就算杀光了,还会有人从中陷害,不干了,不干了,我们干脆跑路算了。
狐突郑重地点点头,自告奋勇护送太子离开都城前往曲沃。
曲沃逆袭已经有成功的先例,这一次未必不可以复制。
这一刻申生动摇了,忠孝与生存对某些人来说并不难选择。忠义诚可贵,死了才糟糕。但对于申生来说,这成了一个两难的问题。
关键时刻,出征团的军尉,一位叫羊舌的大夫帮他下定了决心。他告诉申生,虽然国君的用心寒凉,但你还是不能逃跑,因为你是臣,你是子。
没有出路了,拼死效命吧(子其死之)。
就这样,申生穿着偏色的衣服,腰间挂着金子做的走向了战场,在那里,他再一次拒绝了狐突让他逃跑的建议,而是毅然冲向了敌阵。
如果能死在战场上,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这大概就是申生当时的心境。
可命运并不愿意如此结局,面对强劲的敌人,视死如归的申生勇往直前,最后大败东山皋落氏。
骊姬再次失望了,这一次攻打东山皋落氏她是策划者,按她跟晋献公做的计划,要是申生败了,可以借机把他杀掉,如果申生胜了,晋国也得一块地皮,反正不吃亏。
当然,她本人是无比期望少一块地皮少一个敌人,无奈狄人太不争气。而通过这件事,更让骊姬意识到对手的强大。
自己已经怂恿国君给了申生两个不祥的礼物,已经暗示大夫们国君的心意已经发生了变化,为什么这些大夫还愿意紧随申生,并同他出生入死呢?
困惑不解的她再次找到了优施以及二耦,经过一番探讨,他们认为自己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还是应该紧紧抓住申生好仁义的弱点。只是这一次的暗示搞得太玄乎了,不够直接,大夫们并不完全相信国君已经抛弃了申生,甚至还有人以为国君赐这两件礼物是器重申生。
必须向大夫们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让他们知道跟着申生是没有前途的。
冬祭的时候到了。
冬祭是一国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大家都相信,要是祖宗在那边吃得不好,是不会保佑子孙的。
按常例,这样重要的活动由国君亲自主持,但这一年,晋献公突然说自己生病了,今年就不主持了。他是领导,就算没有病假条,也没人敢不准假,况且,先人在发明这个祭祀时也充分考虑到这样的突发情况,认为要是国君不能去,储君去也是可以的。毕竟世子的一个别号就是冢子,其主要工作内容就是主持祭祀活动。可晋献公拖着重病之躯又说了一句:
“今年的冬祭就由奚齐主持吧。”
奚齐?!大夫们都惊讶了,骊姬的这个儿子不但名分不够,而且还没成年,别说烧香念祭词了,能在祭祀进行到一半时不哭着找妈要奶吃就不错了。这个决定让人怀疑晋献公这次病的病根是不是在脑子里。
说完这一句,晋献公就宣布散会,大家照此执行,不要多问,我还要回去养病。
人家的祖宗,爱谁叩头就谁叩头吧。
也有热心人士跑去告诉申生,让申生据理力争,至少也要早做打算。
申生摇了摇头:“羊舌大夫教导我要事君以敬,事父以孝,父亲的旨意,有什么好争的。”
这就是申生面对攻击的态度。面对诋毁,他不解释;面对不公,他不抗议;面对陷阱,他跳进去,然后尽力爬出来。这种逆来顺受,以德报怨的心态让他得到了国内大夫的赞赏,却无法为他赢来坚定的盟友。
毕竟大家支持你,是看你有前途,跟着你混以后迟早升官发财,可现在你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让大家怎么办?你要当圣人,我们还指望进步呢。
渐渐地,申生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像里克这样一直观望的人自然不会站到申生的身后,就连一向支持他的狐突也关上大门,宣布从此以后不见客不管事,有事请左转二百米找政府去。
四年以后,骊姬认为机会到了。
公元前656年是一个多事之秋。
这一年,齐桓公组织诸侯联军以攻打蔡国为名,兵逼楚国。春秋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霸主正在完成他一生当中最具意义的出击。而同样自视为这个时代顶尖人物的晋献公却陷入到国内的困境当中。
经过骊姬一党的不懈努力,晋献公已经确信自己的儿子申生成了自己最危险的敌人。
同样在一个深夜,同样在寝宫里,骊姬决定刮起最后的枕头风。她告诉晋献公,申生已经做好了为乱的准备,再不下手就要大难临头了。
骊姬用蛊惑的眼睛望着晋献公,这个曾经杀她父亲,灭亡她国家的人,当年的他对她来说是一个噩梦,是不可战胜的对象,可十多年的共同生活过去了,她才知道,这个杀神也不过只是一个男人,他也有软弱与愚蠢的时候。她相信这一阵风刮过去,晋献公直接就要跟智商说再见了。
她的判断基本上是正确的,晋献公确实晕了,但晋献公毕竟是一方雄主,这一阵风刮过去,竟然还摇摇晃晃没有直接倒下。
“我没忘记你说的话,只是申生没有罪状啊。”
这下轮到骊姬晕了,说了这么多,申生竟然还是没有罪状。难道莫须有这三个字还不能打动老公您吗?
虽然骊姬祭出了枕头风加暴雨泪这样的无敌组合,晋献公就是不松口,最后还把事情推了出去。
“要是没罪就处死申生,只怕国内的大夫们会不服。”
在骊姬看来,杀死申生是两口子在被窝里就可以决定的事情,但晋献公却认为,这是晋国的国事,国事必须要取得晋国大夫们的支持,不然是不会成功的。这就是两人思维的差距。
骊姬并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立刻表示国内的大夫支持申生的不多了,比如大夫狐突就是不愿意与申生为伍,干脆杜门不出。
晋献公点了点头,但转眼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里克大夫也离弃申生了吗?”
里克一直是个旁观者,谁当国君不重要,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到侵害。所以,他并没有忙着站队,而是慢慢地壮大自己的实力。
他相信,队伍这个东西总是存在的,不要怕自己会掉队,大不了自己再组队。
他的这种飘忽走位偏偏最让人不放心,谁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哪边的人。而这个人还手握兵权,是晋国的实力派,要是他突然表态,一切就会前功尽弃。
听到晋献公提到这个人,骊姬沉默了,她也无法确定这个人到底会站到哪一边,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我会让里克支持我们的。”
第二天,骊姬紧急叫来优施,告诉他自己已经成功说服了国君杀掉申生,唯一的障碍就是里克。
那个一直躲在后面洁身自保的人?优施想起了这个总是虚心向别人请教下一步的大夫。他笑了。
“让我来对付他,只需要一天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骊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替我准备一桌全羊宴席,我跟他喝一顿酒,到时候我来试探他,反正我是一名俳优,说错了话也没关系。”
骊姬点点头,答应了自己这位羊头军师的请求。
里克如约而来,作为一名中间派,他一向与冲突各方都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据史书记载,里克还带了夫人前来赴宴。
酒喝了一半,优施站起身,跳起舞来,边跳边朝里克夫人行礼,表示你要是愿意跟我喝一杯,我就教你的老公能够悠闲地侍奉君主。
想到这位优施也算是国君面前的大红人了,里克夫人没有推脱,痛快地饮了一杯。
优施十分高兴,他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叫作《暇豫》的歌:
“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
意思是有的人啊,想在国君那里悠闲地活着,可他的智商还不如一只鸟啊,你看所有的人都围在鲜花盛开的林苑,只有一个人还守着一棵枯枝。
此类诗称为俳谐诗,多采用诙谐与隐晦的手法,乍听下去,好像荒唐可笑,但细琢磨一下,又似乎意有所指,以里克的智商,他当然听得出里面的隐义。
于是,里克大笑了起来:“什么是苑?什么是枯呀?”
“他的母亲是夫人,她的儿子要当国君,这不是苑吗?有的人母亲都死了,儿子又有谤在身,这不是枯吗?”说到这里,优施收起了嬉笑的脸,杀机顿现,“不但是枯木,还要一把折断它!(枯且有伤。)”
里克愣住了,他当然知道所谓的苑暗指的就是骊姬的儿子奚齐,枯则是世子申生。
虽然是全羊宴,里克却再没有心思吃饭了。
照优施的这个歌词,似乎马上就要揭底牌了,可自己的筹码还握在手里,会不会错过下注的机会?
回到家里,里克心事重重,进房睡觉,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没有办法,只好请优施过来一趟。
见到优施后,里克连忙发问:
“你今天白天是开玩笑,还是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优施的心里露出了微笑,当半夜被召来之时,他就知道眼前的这只老狐狸已经上了当,于是,他马上严肃认真地告诉对方:
“当然!国君已经同意骊姬杀掉世子而立奚齐,计划都定好了。”
果然要摊牌了,想到自己还没有站好队,里克就有点慌了。
“让我秉君之令杀太子,我不忍心。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跟世子再来往,我保持中立,可不可以免祸?(中立其免乎?)”
在最后的关头,这位政坛的老狐狸依然想的是保护自己,他采取的策略依旧是中立。
优施笑着点头:“可以的,完全可以的。”
里克放心了,他可以安心睡觉了,可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他已经跳进了优施为他挖的坑里。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中立,尤其对于恶行,你若中立,便是帮凶。
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一个人指出了。
第二天,里克又跑去见了丕郑。当日,他跟丕郑以及荀息就晋国的形势进行过探讨,丕郑决定站到世子申生一边。
里克跟丕郑的关系不错,他自认为得到了独家小道消息,决定提醒一下丕郑,让他赶紧从世子申生这条破船上下来。
“当年大夫史苏的预言就要变成现实了,优施告诉我了,国君已经做好计划,将要册立奚齐!”
丕郑吃了一惊,他想了一下,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你怎么跟优施说的?”
“我告诉他,我将保持中立。”
“哎呀!”丕郑猛拍手掌,“你上当了!你要是告诉他你不相信,他们就不敢发难,还可以分化他们,我们也可以慢慢想些办法,现在你说你保持中立,这不是助长他们的阴谋吗!”
里克也明白过来,他的脸变得苍白。混了大半辈子,竟然被一个俳优给忽悠了,莫名其妙就成了骊姬的工具。
里克无比后悔,可他知道已经没办法纠正这个错误了。
“我已经说出这样的话,只怕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动手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做臣子的,只有听命而已。”
当初那个义正辞严要守护世子的丕郑也变了,这也不能怪丕郑,要怪只能怪世子本人就不是一个真正适应竞争的人。
丕郑的退让让里克也彻底放弃了。
“我也不管了,明天我就退下来”(将伏也)。
第二天,里克请了病假,要求休一个长假。
晋献公被风刮走了脑子,士 隐退了,狐突杜门了,连里克都病休了,晋国的政局终于完全掌控在骊姬四人团队的手上。
申生接到了父亲的一个命令,父亲告诉他最近梦到了他的母亲齐姜,齐姜在阴间喊饿,必须马上去祭祀一下。
齐姜的庙设在曲沃,申生没有迟疑,马上跑到曲沃祭祀早亡的母亲,然后带回来祭祀时用的酒肉。这些酒肉带有逝者的祝福,按例,应该请晋献公享用。
回来的时候,申生被告知,国君已经出去打猎了。
“这些酒肉交给我吧,国君回来,我就拿给国君。”骊姬说道。
没有多想,申生交出了酒肉。阴谋就此启幕。
六天后,晋献公回来了,此时是公元前656年的冬天,气温很低,酒肉大概放六天也不影响食用。
当晋献公举起筷子时, 骊姬突然挡住了他。
“毕竟放了这么久了,还是试一下比较好。”
于是,晋献公拿起一杯酒,倒在地上,地上马上起了一个土堆。相信看过武侠剧的都知道,这是酒有问题的象征。
这是怎么回事?
晋献公黑着脸,下令牵狗来。
晋献公割下一块肉,丢到狗的面前,胙肉这种高档肉,狗平素也只听说,哪得尝过一星半点?看到之后,毫不犹豫,立马吞下,不过一刻,呜咽两声就死了。
这下问题大了。
“再叫一个小臣来。”所谓的小臣就是太监,是时刻准备着为国君献身的人。吃完肉,小臣亦毙。
确定无疑了,酒肉都有毒。关键时刻,骊姬以无须酝酿的高超演技扑倒在地,梨花带雨,人见犹怜。在将晋献公哭得六神无主时,骊姬发出了最后的一击:
“世子竟然忍心下手,对父亲都敢下杀手,何况我们这些人。现在国君年纪这么大了,他难道就这么等不及吗?”这一句彻底击垮了晋献公残余的一点父子之情。
为了彻底让晋献公脑子短路,骊姬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统技法,表示现在就去死,免得连累晋君。
在奥斯卡影后级别的表演下,晋献公终于走出了人生当中最错误的一步。
“将申生给寡人抓起来!”
申生逃跑了。按理说,申生应该没有时机逃跑,但申生还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从而在晋献公的兵马来到之前,逃出城跑到了曲沃。当然,这一跑,等于承认了自己是下毒的人。
曲沃跟晋都对立的局面再次形成。
很多人建议申生回都城进行申辩,因为这个事情并非是死证,酒肉虽然是申生拿回来的,但也在骊姬那里放了六天,而且骊姬还是最后接触这些酒肉的人,要说嫌疑,似乎骊姬的更大。
听到这个建议,申生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没错,我要回去,是有可能脱罪,但我要是脱罪了,骊姬就有罪了,可现在父亲没有姬氏,睡不安,吃不下,父亲已经老了,我不忍心看他这样。”
“那你逃吧。”随从建议道。
逃?去哪里,申生再次摇头,表示自己蒙着弑君的罪行,只怕没有人愿意收留。
事实上,申生并非走投无路,比如他完全可以逃到齐国嘛,齐桓公是他的外公,又是知名的爱揽事的主。特别是这种家庭纠纷,齐桓公素来喜闻乐见。
申生拒绝了所有的应对策略,选择了等待。如同当年被父亲卫宣公设计刺杀的急子一样,他没有抗争,甚至也不愿意解释,只是静静等待父亲对自己的判决。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就坦然接受吧。
这个态度说起来还是他的师傅教他的。
他的师傅叫杜原款,在申生逃往曲沃时,杜师傅跑得慢,被晋献公捉住砍了。在被杀之前,他叫人给申生送了一个信,表示自己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让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现在我就要死了,也算死得其所。而世子,你也要加油,也不要害怕,为了名声大胆去死吧,这样你死了,百姓也会思念你的。这不也挺好的吗?
误人子弟到如此地步,杜老师有教师上岗证吗?要是让管仲当申生的老师,只怕这个时候肯定一棒子打昏申生,拖到齐国,请齐外公发兵讨贼了。
看完信,申生决定按师傅说的去做。
只要父亲的判决一到,我就交出我的性命。
在判决来临之前,申生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他的政敌、陷害他的骊姬,竟然跑到了曲沃,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超乎寻常的大胆举动。
曲沃怎么说也是申生的地盘,她来就不怕回不去?
骊姬如此胆大,应该缘于她对申生的认识,她了解这位晋国世子是个对自身有严格要求的人,绝不会像自己一样不择手段行事,而且她感觉自己必须来一次。
因为晋献公迟迟没有下达诛杀申生的命令,让一个父亲杀掉儿子总是困难的。骊姬只好来助人为乐。
来到曲沃,骊姬再次拿出撒泼的特长,谩骂像申生这样不忠不孝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就应该自我了断,不要给国君添麻烦了。
泼完这通污水,骊姬站起来,拍拍衣服,扬长而去。她知道这一次申生必死无疑了。
在很久以前,她的高参优施就替她分析过,申生这个人心气颇高,绝对受不了污蔑。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冬日,申生在曲沃新庙的一根梁上,用一条布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布帛洁白,如同他的生命。
这并不是一个聪明而且也绝不值得提倡的行为。
在春秋,子弑父的事件层出不穷,但另一方面,以君子高标准要求自己的人也常常表现出愚孝的倾向,比如卫国的世子急以及申生,明知父亲要杀自己还不逃。这种思想在后来受到了孔老师的严厉批评。孔老师认为,面对父亲的惩罚,要采取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原则。就是父亲拿着小鞭子抽你的屁股,你就忍受一下吧。但如果拿出了一棍打瘫两棍打死的大棒子,兄弟还是快走吧。你死了还是小事,千万不要让你爹背上杀子的罪名。
可惜,申生同志生得太早,死得悲壮,没赶上思想大解放,百家争鸣的时代,还遵循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老思路。
在申生自杀之前,晋国的两位公子重耳与夷吾分别逃到了蒲城和屈邑。因为据骊姬讲,申生为乱,这两人是帮凶。
第二年,晋献公攻打蒲屈两地,重耳与夷吾先后逃离晋国,奔向他乡。
因为申生的退让,以及他的软弱,本已经强大到能压过强邻秦国,足以与中原盟主齐国竞争的晋国再一次陷入到动荡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