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批判(增订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他精神进展的第三个阶段,是始于一九二五年的春天女师大的风潮,而终于一九二六的八月二十六日他的离开北京。

这时南北的空气已经很不同,在一九二四年开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已经议决容共了,思想是那么新,北方却入了段祺瑞的“临时执政”的手掌。一九二五,孙中山先生逝世,不久广东就立了国民政府。这一年的大事件,是上海的“五卅”惨案。不过我们很看得出来,似乎这些变动还没到能够使北方的民众特别兴奋的地步。反映在鲁迅的杂感中的,也就似乎淡淡的,远不如“三一八”给他的感印之大和深切。

这时触动他的,却是女师大的学潮,即由于校长杨荫榆而起的事件。据《两地书》里三月二十六日景宋给鲁迅的信,说:“到开学以后,目睹拥杨的和杨本身的行径,实在不得不教人怒发冲冠,施以总攻击”(页一六),在四月十日景宋再给鲁迅的信,又说:“风潮闹了数月”(页二八),可见这一年之开始,学潮就已经发生了。鲁迅之出来说话,就收在《华盖集》里的杂感看,最早的乃是五月二十一日写的《碰壁之后》。由女师大学潮而牵涉到陈西滢身上了,自此,他便费了不少的精力,用以攻击“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

这时,他在教育部的佥事,为章士钊革了职。他便只剩下作北大、师大、女师大等校的国文系讲师的事情了。这一年的三月,他开始与景宋通信。景宋,名许广平,是女师大跟鲁迅上课的一个学生,从通信集看,是一个像男性的女子,她自己说是“刚率十二万分的人”(《两地书》,页四),“无日不被人斥为骄傲与玩世不恭”(页九),“生来倔强,难与人同”(页十二),并且,“加以先人禀性豪直”,所以她“亦不免粗犷”(页十九),这样的女性与鲁迅来往,倒是再适合也没有的。他们同是反抗性很强的人,也同样关心社会的事物,柔弱和缠绵,是彼此所无的。他们也似乎都不醉心于纤巧的美。景宋是广东人,口才,笔力,和作事的本领,可说都有些。是鲁迅的一个好助手。

北京的出版界在此际也十分兴旺。刊物已有《猛进》,《现代评论》,和《语丝》,但鲁迅当时对这些刊物的批评并不好:

北京的印刷品现在虽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却少。《猛进》很勇,而论一时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现代评论》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却很显得灰色,《语丝》虽然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

——《两地书》,页二一

所以,他不久,就主编《莽原》。为的是“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华盖集》题记)不过“来说话的竟很少”。在报纸方面,有《晨报》副刊,有《京报》副刊,都是大家发表言论之地。《京报》副刊第一号,出版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五日,第三号(十二月七日)便开始有了鲁迅的译文,即是《出了象牙之塔》的片断。《京报》副刊的编辑者是孙伏园,原先他是编《晨报》副刊的,后来被现代评论派的人挤掉了,《晨报》副刊的编者就换了徐志摩,《语丝》的创立即是对《晨报》副刊而起的。这时的对立越发明显了:一方面有《语丝》和《京报》副刊,一方面却是《晨报》副刊和《现代评论》。北新书局和未名社,也先后成立了。所以这时北京的出版界,不能不说是一个升腾活跃的时代。这都给鲁迅以方便,使鲁迅放送了他那些对于“人情世故”的攻击。

像在杂感方面,鲁迅此际的对象更具体些,更切近些,也就是《华盖集》题记里所谓“偏遇到”的“几件小事情”了,他在创作方面,也同样表现出更取材于现实的资料了,这是我们试一比较《呐喊》和《彷徨》的题目就可以十分了然的。在《呐喊》里,几乎只有《端午节》是写的都市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在《彷徨》里却就差不多除了《祝福》,《长明灯》,《离婚》之外,全都是都市生活的记录了。而且,实生活的压迫之苦,也特别出现于他的笔端了,《在酒楼上》的吕纬甫,是被实生活打击得“敷敷衍衍,模模胡胡”(页四二)了,《幸福的家庭》里的主人公也为经济压迫而文章的构思被破坏了(页六五),《孤独者》里的魏连殳则是明显地被记着生计十分不堪,“窘相时时显露”(页一六〇),《伤逝》的涓生就直然说“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痛苦”(页一九六),这都不像《呐喊》里那些创作只是回忆之海里的渣滓,仿佛与现实可以无关的了。以艺术论,他这些写现实生活的作品大抵没有写回忆中的农村的成功,不过他的取材之由远及近的趋向,却是显然的。这乃是他精神进展上的第三个阶段里的特色。

一九二六年的“三一八”事件,警醒了鲁迅对于私人的攻击,他渐渐放弃了这种较小的目标,他的情感强烈地惹动起来,他觉得更可痛恨的是另有所在了。他已没有作从容,幽默的杂感的余地,却只是“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华盖集续编》,页八八)!寥寥的几个字,多末浓烈的标语!这样,他结束了第三个阶段的精神进展了,于八月二十六日离开了可咒诅的北京。在一九二六年,国民党开了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三一八”之后,张吴合作,段祺瑞下野,而蒋介石先生在广东誓师北伐。鲁迅此际所印行的书籍,是在《彷徨》,《华盖集》,《华盖集续编》之外,还有附录的《小说旧闻钞》,以及选译的日本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