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札八儿史事西传的网络
《蒙古纪事》和《纳昔里史话》中札八儿火者的事迹应该是来自不同信息渠道的两个不同版本。理由之一是术兹札尼本人始终保持着对什叶教徒的仇视，其次则是信息的来源不同：术兹札尼的消息来自花拉子模使节赛典赤·宝合丁·剌齐（Sayyid Ajjāl Bahā' al-Dīn al-Rāzī）的报告，[1]而巴惕惕的信息则来自前面提到两位穆斯林阿明·丁和摩诃末·希法夫。那么当时为何会存在一个连接蒙古草原和阿思塔剌八忒的信息网络？札八儿火者的事迹，又为何会引起阿思塔剌八忒穆斯林特别的关注？这必须要从阿思塔剌八忒在伊朗什叶派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中寻求解释。
阿思塔剌八忒靠近祃赞答儿和里海，是朱里章第二大城，其规模仅次于地区首府朱里章城。雅库忒·哈马维《地理词典》一书称阿思塔剌八忒以汇聚各色技艺的才智之士而知名。[2]除此之外，当地也出产各类谷物、水果和丝织品，甚至直到伊利汗后期，该地仍需定时缴纳丝织品充当贡赋。[3]
在伊斯兰征服时期，朱里章地区（包括阿思塔剌八忒）信仰琐罗亚斯特教的波斯居民曾在阿拉伯人入侵初期频频发起叛乱，最终皈依了什叶派，并逐渐发展为伊朗东部较有规模的什叶派聚居地。据穆思妥菲（Mustawfī）称，朱里章城以有被称为“红色的墓”（Gūr-i Surkh）的什叶派圣墓而闻名，据说墓主人是阿里后裔之一第六代伊玛目贾法儿·撒底黑（Ja（far al-Ṣādiq）及其子摩诃末（Muḥammad），均葬在距阿思塔剌八忒不远的朱里章城，并成为在什叶派信众中有影响力的圣墓。[4]不过在塞尔柱王朝统治时期，出身于突厥部族的统治者属逊尼派并对什叶信众持敌视态度。例如，《治国策》作者内扎米·木勒克记述道：如果有人提出要为突厥人服务，若他说自己是来自库姆（Qum）、卡尚（Kāsān）、阿巴（Ᾱba）或雷伊（Ray）的什叶派，就会遭到拒绝并被告知：“走吧，我们是杀蛇的而不是养蛇的。”而在另一节里，和内扎米·木勒克交好的哈纳斐派法官穆沙塔伯（Mushṭṭab）说，“如果你看到一个诨名为拉斐迪（Rāfiẓī，即什叶派）的人声称信仰伊斯兰教，就杀死他们，因为他们是多神论者”。[5]正因如此，所以在蒙古兴起之前故阿思塔剌八忒的什叶派社群在波斯语文献中显得籍籍无名。
但也因为如此，在经受了蒙古西征军队最初的屠戮之后，阿思塔剌八忒的什叶派居民忽然发现过去怀有宗教偏见的统治者被一扫而空。新的征服者则宽容地支持一切能为汗室“告天、祈福”功能的宗教形式。所以仅仅在哲别扫荡当地十年后，阿思塔剌八忒就成了与蒙古人积极合作的地区。窝阔台在位期间，由舍里甫丁（Sharaf al-Dīn）和成帖木儿（Chen-Temür）负责招徕伊朗东部各地世侯（蔑力，Malik），着手恢复呼罗珊地区的经济秩序。在大汗首肯下，从迦布德扎马（Kabūd-jāma，今名：Ḥājjīlār）到阿思塔剌八忒地面被委任给亦思法合八忒（Isfahbād，名：NuṢrat al-Dīn）。[6]据《札兰丁传》，此人原为朱里章总督（Ṣāḥib）之子，花剌子模末代算端于1224年委任其为梯弗里斯（Tiflīs）的长官，而将阿思塔剌八忒交给塔只丁·哈三（Tāj al-Dīn Ḥasan）。[7]
在舍里甫丁领导下的财政机构（dīvān）被设在了阿思塔剌八忒，而非传统上世侯治所所在地迦布德扎马。柯尔巴斯（Kolbas）指出，舍里甫丁仅在阿思塔剌八忒才成功将重新铸造标准伊斯兰货币的设想付诸实践。[8]这都反映出阿思塔剌八忒从1230年代起就成为伊朗东部的经济中心。而位于阿思塔剌八忒附近的算端·答云（Sulṭān-Davīn）则成了蒙古监临官驻扎地。在伊利汗国建立后，合赞汗在汗国东部边境的驻营地也坐落于算端·答云。[9]末代伊利汗不赛因（Abū Sa（īd）死后，戍守呼罗珊前线的诸王鲁合蛮（Luqmān b. Ṭughā-Tīmūr）同样也是在算端·答云登位称汗的。[10]伴随着阿思塔剌八忒经济地位的提升，这里也成了什叶派的重镇。柯尔巴斯称，舍里甫丁在阿思塔剌八忒共发行过两种钱币，其一铸有“合汗”（al-Khāqān）字样；另一种则铸有清真言（kalima）“阿里是安拉的扶助者”（（Alī walī Allāh）。[11]后者无疑彰显出当地什叶穆斯林社会的规模，以及他们在经济生活中的影响。
对当时生活在中亚、蒙古以至汉地的什叶派穆斯林而言，阿思塔剌八忒也成了他们和伊朗本土联络的重要节点。因征发赋税和稽核账目的需要，大汗的使节常往返于哈剌和林与阿思塔剌八忒之间，[12]同时也应有不少本地的穆斯林前往大汗斡耳朵供职。巴惕惕序中提到的两位信息提供者即为一例。札八儿火者应该也和当时许多移居汉地的穆斯林一样，通过家族和宗教的网络与中亚、波斯的什叶派社群保持着联系。这也能解释为何《纪事》所述札八儿火者在征金过程中的作用，可以与汉文史料相互印证。
阿思塔剌八忒在移居东方的什叶派群体中的影响力，还能从一份据称抄成于元代的波斯文赛典赤家谱中观察到。在这份题名为《咸阳家谱》的文献中，编纂者将第十位伊玛目纳基（al-Naqī）、第十一位伊玛目哈桑·阿斯卡里（Ḥasan al-（Askarī）的葬地，以及第十二位伊玛目马赫迪（al-Mahdī）的出生地都记录为“阿思塔剌八忒”，但根据同时代阿文史料，纳基和哈桑·阿斯卡里的葬地，及马赫迪的出生地均在萨马拉（Sāmarrā'，在今伊拉克）。[13]这应该是作者有意的改写，显示出该地在蒙元时期什叶派穆斯林观念中的重要性。
阿思塔剌八忒事实上也是伊朗东部逊尼、什叶和亦思马因等数个教派相杂居的地方。伊本·阿昔儿在塞尔柱统治时期唯一一次提及该地是在554H/1159年。因为当年阿思塔剌八忒的什叶派居民和当地的沙斐仪派支持者之间爆发了大规模冲突，多名沙斐仪派教徒被杀。由于塞尔柱君主在宗教上的倾向性，什叶派居民遭到镇压，许多人不得不亡命他处。[14]志费尼则记载到，1245年前后盘踞在厄尔布尔士（Alborz）山区的“异端”——亦思马因派徒众烧杀并摧毁了迦布德扎马、阿思塔剌八忒、阿模里（Amul）等地。[15]而阿思塔剌八忒当地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冲突，甚至一直延续到伊利汗国统治瓦解后。由异密·外力（Amīr Vālī）领导的什叶派武装和支持逊尼派的撒八儿答儿（Sarbadār）政权仍然围绕着阿思塔剌八忒争斗不已。[16]
[1]Jūzjānī/Raverty，Tabakat-I-Nasirī，v. 2，p.963；Jūzjānī/Ḥabībī，Ṭabaqāt-i Naṣirī，v. 2，p.102. 党宝海《外交使节所述早期蒙金战争》，第169页。
[2]Yā（qūt b. （Abd Allāh al-Ḥamawī，Mu（jam al-buldān，Beirut：Dār Ṣādar，1977，v. 1，pp.174-175；Yā（ qūt ibn （Abd Allāh al-Ḥamawī，Dictionnaire Géographique，Historique et Littéraire de la Perse et des Contrées Adjacentes，Barbier de Meynard（tr.），Paris：Imprimerie Impériale，1861，p.32.
[3]Ḥamdallāh Mustawfī Qazvīnī，The Geographical Part of the Nuzhat al-Qulūb，G. Le Strange（tr.），Leyden：Brill，1919，p.156；（Abd Allāh b. Mu-ḥammad b. Kiyā al-Māzandarānī，Die Resālä-ye Falakiyyä des（Abdollah Ibn Moḥammad Ibn Kiyā al-Māzandarānī. Ein persischer Leitfaden des staatlichen Rechningswesens （um 1363），W. Hinz（ed.），Wiesbaden，1952，p.155.
[4]Ḥamdallāh Mustawfī Qazvīnī，The Geographical Part of the Nuzhat al-Qulūb，G. Le Strange（tr.），Leyden：Brill，1919，p.156.
[5]Khvāj a Niẓām al-Mulk，Siyar al-mulūk（Siysāt-nāma），Hubert Darke（ed.），Tehran：Intishārāt-i Bungāh-i Tarjamah va Nashr-i Kitāb，1981，p.216，219；Niẓām al-Mulk，The Book of Government，Or，Rules for Kings: The Siyar al-Muluk，Or，Siyasat Nama of Nizam al-Mulk，Hubert Darke（tr.），London：Routledge，2002，p.160，162.
[6]（Alī al-Dīn （Ata Malik Juvaynī，Genghis Khan: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J. A. Boyle（trans.），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7，p.487；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何高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43页；《史集》第二卷，第57页。
[7]Shihāb al-Dīn Muḥammad Khurandizī Nasawī，Sīrat-i Jalāl al-Dīn Mīngibirnī，M. Mīnovī（ed.），Tehran：Shirkat-i Intishārāt-i （Ilmī va Farhangī，1965，p.154.
[8]Judith Kolbas，The Mongols in Iran: Chingiz Khan to Uljaytu 1220-1309，London：Routledge，2006，pp.95-96.
[9]《史集》第三卷，第153—155页。算端·答云的具体位置，据波义勒考订，为古尔甘河和哈剌速河（Qarā-Sū）之间的一座山名。Juvaynī，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p.500，note 11，《世界征服者史》，第558页，注11。《札兰丁传》载，札兰丁在听闻其父死于里海海岛的消息后，即在阿思忒剌八忒继位。这说明阿思忒剌八忒附近确有适宜突厥骑兵驻扎的草场。Nasawī，Sīrat-i Jalāl al-Dīn Mīngibirnī，p.69.
[10]Mu（īn al-Dīn Naṭanzī，Muntakhab al-tavārīkh-i Mu（īnī，Jean Aubin（ed.），Tehrān：Kitab furust-yi Haiyām，1957，p.159.
[11]Kolbas，The Mongols in Iran，p.95.
[12]Juvaynī，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p.495；《世界征服者史》，第553页。
[13]马保全《山东博物馆藏赛典赤·赡思丁后裔族谱外文部分成书年代考》，《世界宗教文化》2014年第2期，第101页。
[14]Ibn al-Athīr，The Chronicle of Ibn al-Athīr for the Crusading Period from al-Kāmil fi'l-ta'rīkh，D. S.Richards（tr.），Burlington：Ashgate，2007，v. 2，pp.109-110.
[15]Juvaynī，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p.542；《世界征服者史》，第603页。
[16]John M. Smith，The History of the Sarbadar Dynasty 1336-1381 A. D. and its Sources，Hague：De Gruyter Mouton，1971，（Publications in Near and Middle East studieS.Series A，Monographs），pp.85-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