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尕巴路上不来
凤儿终于找到了红脸旺秀家的牧场,她的救命恩人却出了远门。其父说儿子曾领来过一个姑娘,不久又把人家赶跑了,并责备儿子异想天开,“尕巴路上不来”。尕巴乃犏牛与黄牛杂交所产异物,走路左拉右拽不适合使役,以此比喻不走正路的人。
“瞭着了吗三小姐?”侧跨车辕的扎什巴巴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前面那就是兔儿山,瞭着了吗?”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两山夹缝里渐渐露出一座浑圆的高山来,山头上果然有两座酷似兔儿的巨型山岩。由于山体苍翠碧绿,山岩呈灰白色,恰似两只白兔嬉戏于绒毯之上。
“乖乖!”正月姑娘跟着叫道,“真像两只兔儿!三小姐快看呀,一个撵着一个呢!”
“死丫头,你还听到它们说话了吧!”凤儿一边忽闪着眼睛搜寻,一边挖苦道。
“就听见啦!”正月姑娘不肯示弱。只是由于不清楚那红脸牧人的底细,一时编排不出三小姐与他的说辞来,便哼哼唧唧道,“它们是说……”
凤儿笑道:“它们说,笨死啦死丫头,编不出来就咳声咳嗽好啦!”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姑娘倒也提起了精神。扎什巴巴也兴奋起来,一边扬鞭策马,一边还讲起传说中那两只兔儿的来历。他口齿漏风,凤儿和正月姑娘还是听懂了来龙去脉。
扎什巴巴说,那两只兔儿是一对小夫妻变的。女的是山神的女儿,已到青春芳龄,却每日关在清冷的天宫独自消磨时光,至多是远远望着人间,那儿热闹非凡,自己却身不由己忍受寂寞。后来她看上了牧场里一个英俊能干的小伙,就私自逃离宫殿,来到山下与小伙结为夫妻。他们用树枝搭建窝棚,牧养着一些牛羊,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恩爱缠绵,品尝了人生的乐趣。有一日,云端巡游的山神看见了自己的女儿,便施展魔法,一股狂风将她刮回天上的宫殿,奉劝她即刻回心转意。女儿回头看着一路追到山顶的丈夫,根本不听父亲劝告,说天上的宫殿再好,哪有人间茅屋里的幸福与欢乐!她央求父亲莫要棒打鸳鸯,快快放她回去与丈夫团聚。为了让女儿死心,山神用魔指向下一指,那小伙即刻变成了一只兔子。山神冷笑道:还想回去和它做夫妻吗?女儿伤心落泪,既然父亲夺走了她的幸福,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于是决绝地说:把我也变成兔子吧,变成兔子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山神一气之下将女儿也变成了兔子。可他看到两只兔子在草地上你追我赶亲热如故,更是恼羞成怒,用他的魔指再次一点,两只白兔便化作岩石,固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了……正月姑娘听着,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
凤儿掀开轿帘,让山风吹拂她的脸庞。她知道,每一座形貌奇异的山都会有一个传说的,那些传说寄托着人们的追求和向往,也表达着对邪恶势力的憎恶。这个故事自然也出自当地牧人之口,听上去不免幼稚可笑,可是听过之后,心里怎么就有种说不出的憋闷呢?她不想将自己与故事中的人物做对应,觉得自己并非天宫里的怨女,而且相信自己未来的选择也绝不会遭到如此粗暴的干涉。
马车在兔儿山下的河谷间奔驰。来到一个村口,扎什巴巴勒住马车,向一位掮着锄头的农夫打听旺秀的所在。
“旺秀?”那人想了想说:“我们这个村全是军户,没人叫这个名字的。再往前走吧,山湾那边就是牧场。去那儿打听打听,什么旺秀、旺杰的都有。”
马车继续向北。
正月姑娘突然说:“难说我们要扑个空呢。”
凤儿不高兴地道:“死丫头,你可有一张好嘴哦!”
正月姑娘仍坚持道:“出城的时候,我见有人担着两只空桶向泉边去呢。出门碰见空桶,就是两手空空的意思呀。”
凤儿真来气了,大声道:“出城的时候,我倒听说精能鬼儿家门上人死了!”
正月姑娘不明白凤儿的意思,奇怪地问道:“怎么死啦?”
“精能死了!”凤儿瞪一眼正月姑娘,气呼呼地说,“死丫头,不说丧气话憋死你啊!”
正月姑娘红了脸儿,低声嘟囔道:“空桶满桶我也不信,可我觉得……他就不在牧场嘛。”
凤儿也有点心虚,嘴上还是说:“他在不在到了那儿才知道,不是你说不在就不在的!”
正月姑娘望着窗外,看见塄坎上长满了绿油油的虎耳草,期间也夹杂着一团团一簇簇的黄色花蕾,便说:“三小姐,咱俩打个赌好吗?”
“死丫头又有什么鬼主意?”凤儿心中不快,但为了证明那个人会在牧场,于是就答应试试。
正月姑娘叫停马车,跑去折那地塄坎上的花蕾。
那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无名花草,崖畔、地坎上都有。未开放的时候,黄色花蕾在枝头上勾着头,看上去胖乎乎的,仿佛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因此称其为“狗娃儿”;夏末开花以后,长而蓬松的白色花蕊四散开来,又活像一个个头发纷乱的毛孩儿,便改名儿叫“毛娃娃”。眼下正是“狗娃儿”挂满枝头的时候,乡下孩子们常常拿它来做游戏。双方折来数量相等的花蕾,一支支来比试:让弯曲的花茎相勾连,然后轻轻一拉,一方的花蕾就断掉了,直到最后,花蕾全部断掉的一方为输。
正月姑娘将折来的花蕾平均分成两份,递给凤儿一份道:“三小姐若是赢了,他肯定在牧场等咱们呢!”
于是二人各持一支“狗娃儿”,相互勾住轻轻一拉,凤儿的“狗娃儿”断了。凤儿拣一支柄儿粗壮的,鼓着浑身劲儿猛然一拉,正月姑娘的“狗娃儿”被揪掉了头。可最后凤儿的“狗娃儿”全军覆没,正月姑娘手中还有剩余。
输了的凤儿仍不服气,抢过正月姑娘手中剩余的“狗娃儿”扔出窗外:“这算什么呀?三岁孩子的游戏也拿来糊弄人家!”
山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地上满是窝坑和石头,车子三颠两簸摇晃不已,两个姑娘在轿子里不停地尖叫着。老话讲人牢的物牢,亏得扎什巴巴平日将马车的一楔一卯敲打得十分牢靠,即便是在石头窝砬里碰碰撞撞,车子也不至于立马散架。只是辕下的马儿浑身汗水淋漓,不停地喷着响鼻摆着两耳,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努力了。
继续向前,牧场的帐篷便隐约可见。
凤儿心里摹画着见到红脸旺秀时的情景。想到他健壮的体魄,棱角分明又有点冷漠的脸膛,一时,那充满膻味的男人气息似乎萦绕在她的周身了。他为何要特意跟踪她?为何要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冒死相救?他有妻子了吗?一连串的问号萦绕在她的脑际,随着距离牧场越来越近,她知道那些谜底就要马上揭开了。她的脸儿微微发烫,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
终于抵达了牧场。
这儿已经远离了农田,山沟两旁皆是平缓草坡。一丛丛的金露梅、银露梅竞相开放,肥胖的旱獭在洞口啾啾啾地叫,空气里弥漫着涩涩的青草味和淡淡花香。在巨大的簸箕状山谷里,几顶黑牛毛帐篷零星散开,远远望去,几个小孩在帐篷间玩耍,不多的牛羊在附近的山坡上埋头吃草,一副安然恬静的景象。
也许这就是他家牧场,凤儿慌乱地猜想着。那些孩子不会是他的孩子吧?他那么年轻,还不至于娶妻生子吧?
在一处平坦草地上,扎什巴巴让两个姑娘下了车。扎什巴巴解开马嚼子让马儿自行去吃草,然后带着两个姑娘向帐篷走去。
踩着开满秦艽花的绒绒草地,如同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几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两位姑娘头上盘旋起舞,然后又翩然远去。正月姑娘喊叫着去追逐,却被扎什巴巴一声喝住。他让两个姑娘停下来:“帐篷边有狗,狮子一样呢。”
扎什巴巴独自一颠一簸朝前走去。在距离帐篷一箭之遥的地方,他将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一声唿哨。果然几只四眼黑犬突然惊起,吠叫着奔了过来。正月姑娘吓得抱住凤儿,凤儿道:“死丫头怕什么,扎什巴巴会有办法的。”
果如凤儿所说,扎什巴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打狗棒,嗖地一声甩开,接着在头顶抡圆,带着呜呜风声。几只牧狗虽然狂吠不已,但也立刻停在原地,不敢向前迈进一步了。
被唐古特莨菪簇拥着的帐篷里走出一个人来,大声呵斥着那些牧狗。凤儿见那人体格健壮,黑红脸膛,恰与红脸旺秀一个模样,只是上了年纪,头发也花白了。莫非他就是红脸旺秀的父亲?
扎什巴巴用番语问候几句,老人却用汉语来作答,说他就是旺秀的父亲,名叫苏奴。
也如正月姑娘的预感,红脸旺秀不在牧场。
老人说,儿子旺秀赶了牦牛,驮了羊毛皮张,与人结伴去了河州。哪天回来?那可没个准儿,以往去河州一趟五六天的也有,十天半月的也有。凤儿紧绷着的神经一时松懈下来,心里却也空落落的了。
老人将牧狗一个个拴到木桩上,然后请客人到帐篷里去。
帐篷里地面潮湿渗水,凌乱铺着些干枯的金露梅枝叶。老人急忙找来两张羊皮铺在火塘边,让凤儿和正月姑娘坐了,又搬来一张油腻的小木桌放在她俩面前。两三个半大孩子探头探脑进来,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她俩。他们一个个唇边吊着鼻涕,满脸泥污,几乎看不出真实肤色。对于牧人家的孩子来说,真可谓老虎不洗脸也顿顿有肉吃。
凤儿找话道:“苏奴巴巴,你们住得这么偏僻,很难找呢!”
老人答道:“是很难找呢。我年轻的时候帐篷还扎在城背后呢,那儿可是好牧场啊,一到夏天,赛钦花开得缎子一样。那儿也有大片林子,烧的用的都不愁。可是后来,那儿被底下人开了荒种了青稞,我们就没地方放牧了。我的牛吃了他们的庄稼,那些底下人把牛抓去宰了吃肉,我们没法跟他们讲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他们还是逼着我们一步步后退,将来呀,我们的牧场还会更远呢!”
当一位腰身佝偻的老妇人摇摇晃晃走进帐篷的时候,凤儿急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候,可老妇人目光呆滞,未作任何反应。苏奴巴巴说:“她耳朵背,听不见的。”接着又向老妇人比划着大声道:“快去烧茶!”
苏奴巴巴看着凤儿,满含歉意地说:“你就是城里的三小姐吧?可别见笑,我家旺秀是个心高命贱的人。他赌咒发誓,说非要把城里三小姐抢来作媳妇。我说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三杠子打不出个响屁的人,给人家牵马坠镫人家也嫌你脏,嫌你笨。你猜他怎么说?他还反口骂我呢,说天上的鹰往哪儿飞,不是由洞里的旱獭说了算!”
凤儿心里一惊。她也终于明白,那红脸旺秀当初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难怪他在龙神会上一直暗中盯着,盼望她出什么事儿!她镇定一下说:“旺秀哥救了我,却让衙门关了班房。今儿我是专门来感谢他,也是来向你们道歉的。”
“是吗?”老人显然不知道儿子被关押的事,就笑着说,“关起来肯定是他的错,应该的。马有膘了诧哩,人有钱了大哩,他有什么?一年望的一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一直提醒他,我们管教不了你,上头还有官府衙门呢!”
老妇人很快端来了奶茶,又将一个酥油坨子、一盒干奶渣放在小桌上。她低垂着眼不去看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味地躬着腰身,极尽谦卑的样子。
看着碗沿上满是污黑的指印,凤儿强忍着泪花喝了一口。正月姑娘的嘴唇刚刚凑到碗边,忍不住哇地一声,急忙捂着嘴跑了出去。那个原本生长在乡下的姑娘,在都督府里才呆了三五年也变得如此娇贵了。
凤儿终于开口道出了心底的疑问:“旺秀哥他还没成家吧?”
“这……这可叫我怎么说啊。”苏奴巴巴搓着手,看上去很为难的样子,最终还是说出了实情。“他领来过一个姑娘,西山牧场的,人长得好看,也泼辣能干。可他就是袜筒里尿尿热的一阵儿,不到一年时间吧,无缘无故又把人家赶跑了。我家那旺秀,唉,怎么说呢?尕巴路上不来啊!”
凤儿坐直的身子一下子委顿下去。
扎什巴巴没忘他的许诺,向老妇人要来一只碗,切了一大片酥油,准备为凤儿拌一碗酥油糌粑。可是凤儿含着泪摆了摆手。扎什巴巴便放下碗,默默走了出去。
一会儿,扎什巴巴和正月姑娘将带来的东西搬进帐篷,两匹绸缎,两捆粗布,十斤黑糖,十块砖茶。那砖茶是大哥特别提醒大嫂准备的,说汉家饭饱肚,番子茶饱肚,草地牧人最喜欢的礼物就数那个了。
凤儿将礼物一一交给老人。老人惶恐地摆着手推辞,在凤儿的坚持下最后还是接受了。老人马上又向老妇人比划着,命她将自家的两只风干羊腔搬来,要凤儿捎回去,让都督大人和夫人尝尝。凤儿看着两位老人,心里难过,就让扎什巴巴接受了其中一只小的。
离开帐篷的时候凤儿叮嘱老人,别忘了告诉旺秀哥,回来后马上到城里去一趟。
坐在返回的车子里,凤儿一遍遍回头望着那山头。
午后的天空一碧如洗,在蓝天映衬下,两只兔儿愈加显得清晰生动了。只是它们静静伫立在那儿,没有呼吸,也没有欲念,命运的魔手使它们凝固不动,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风化着,剥落着……随着离牧场越来越远,凤儿觉得自己与红脸旺秀之间,竟是横亘着一望无际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