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月莺弦始合拍
大军压境，犹如怒海中的一线浪潮由远及近，大地震动掀起尘土飞扬。
整整五万人的军队，在震耳欲聋的鼙鼓声中齐齐开进，勒马站定在城头百丈之内。
刀盾手在最前列阵，身体半蹲藏在盾牌之后，单刀横膝而握，身后长予手红缨携于缝隙之间，半身铁枪穿刺而出，铸成上百名骁勇善战的骑兵冲势，也未必攻得破的铜墙铁壁。其后斩马手，折冲手，骑兵，由内而外层层推进，遮天蔽日般将青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隐约有不攻破城池誓不罢休的架势。
大军最后方，数千名弓箭手拉开一字阵，齐齐搭箭单膝跪地，弯弓满月遥指城头，只等一声令下便可箭雨当空。忽听一阵号角声响，鼓声止歇，五万人的军队竟然出奇的鸦雀无声。
青州城壮哉北门缓缓打开，一位白衣飘然中年男子空着手夺门而出，挡在了大军之前，一身盘桓剑气重如泰山，只身拦在大军之前竟无丝毫惧意。
不待庞宣庆幸李神通剑神无剑战力折半，便见他微微一笑，随即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
从城内人来人往的星宿客寨，一座僻静房宅内，便有一剑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颤鸣瞬间出鞘，化为一抹幽绿虹芒破窗而出，直掠城外。
银河倒钩般在虚空中蔓延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宛如一线长虹劈开天幕。在城内城外众多人的目光下，游过整座城池，划过半片天际，飞过高大城头。
先是剑鞘从九天云霄直坠大地，再有剑名天月飞来恰巧归鞘。
天月入鞘时，整座青州城轰然震动。
当那白衣男子伸手握住这柄长剑，缓缓出鞘瞬间天地寂静，无风，无声，剑气如虹，长袍自飘动。
当他握住这抹虹光，便是握住了尘封太多太多年的三尺青峰，炸出铺天盖地的幽绿剑芒，在一马平川的地面上，斜劈出近百道触目惊心的凹槽。
那数十条幽绿剑气，在人间一闪即逝，歪歪斜斜纵横交错，亦有凌厉笔直一剑，形神消散却久久震撼。
仗剑抵万军的这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男子身后，遥遥跟着一位满目惺忪的邋遢汉子，手持长剑莺弦。
面对着千军万马，汉子端着一碗酒缓缓前行，无惧无恐，仰头灌下平生最后一口酒，随即将碗摔碎尽显豪迈，痛快痛快！
天月莺弦剑阻万军，这个才是江湖。
万人军中朱红纛旗林立，其中最为醒目一卷无过于庞宣徐真卿头顶的大纛，犹有唯我独尊的庞大气象，两条狰狞巨龙盘桓，神态庄严，寥寥几笔勾勒出龛形巍峨，围绕中央以隶书写就的“庞”字如被众星捧月，迎风猎猎作响更显活络。
平静坐在车辇中的庞宣，实则内心翻江倒海，听传闻和亲眼所见实在是相差甚远。若不是顾忌手握帅印，估计早就跳脚骂娘了，不是说只有一位剑仙李神通么，他娘的这个齐姓东神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先不说春秋国战庞宣为帅，指点疆场统帅区区五万大军确实游刃有余，可终究不过是人与人间的枪械对碰，有力气拉开三百石满月弓的，便称的起战神，像李神通与齐仙神这手驭剑似妖，庞宣可谓是只听过没见过，今日见李神通口吐谶语一剑破空而来，远比传闻中来的震撼，凡人打架，你俩神仙凑什么热闹。
无所谓其他，只是一刀破六甲就是普通人所认知的武道极限，但要说起徐真卿，是自春秋一统后开始习武，气机辗转身体各大要穴虽不至长生不老，但大可延年益寿，庞宣这些年久居沂州别驾之位，不曾见其出拳出剑出戟，自然不知武道武夫一气可上青天的通神本事。
徐真卿盘膝而坐，长戟横放在腿上，随即眯眼看向李神通。黄庭国稷下学宫撰写武评榜，并不偏袒本朝江湖，说的乃是整座苍茫大地武学栋才，眼前这位可是榜上状元中神通，全天下习武之人的心魔，徐真卿不奇怪他空手而来，随后驭剑而来，对于不知江湖深浅的庞宣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马威。阵前输气势先弱三分，金口玉言。
李神通站在原地，即便没有动作也显得玉树临风，千军万马前始终未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满脸惭愧道：“前辈，今日一事原本不该将你卷进来的。”
齐仙神微笑道：“已经被卷进来了不是么？”
李神通匪夷所思，刚刚觉得他有点剑道魁首的风流，一句话瞬间破功。
齐仙神哈哈大笑道：“难得让天下第一吃瘪，就当报当年一剑之仇了。”
李神通抬头看向云端，那里两根通天石柱下坠便是天门洞开，跨过天门以仙人之姿俯瞰这方天地就是飞升，扭头严肃道：“前辈没想过飞升位列仙班？”
齐仙神嗤笑道：“都是些自诩仙人的蠢猪罢了，齐某不屑与之为伍。”
李神通由衷而笑。
齐仙神裹了裹衣襟，惋惜道：“只是保不齐衣衫破损，你嫂子那脾气你是知道的，铁定要絮叨半天。”
李神通刚要调笑两句，便听齐仙神战意盎然道：“什么打算，难道要冲进去提剑乱砍一通？”
李神通道：“做做样子罢了，谁都清楚你我今日不是主角，还是先保命为主，看见那个老头了么，有机会先做掉他。”
齐仙神抬头扫了一眼，远见朱红大纛旗下的老人庞宣，随后点头道：“你是要擒贼先擒王？先拿下主帅，五万大军群龙无首的确大有一线生机，可以一试。”
李神通摇头道：“没那么复杂，单纯看他不顺眼而已。”
轮到齐仙神呆若木鸡。
李神通目视远方，担忧道：“眼见形势不对就先跑，要不然我没法跟徐花嫂交代。你知道的人力终有穷尽，五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们淹死。”
齐仙神咧嘴一笑，手中剑柄紧握，朗声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十数年前那一剑也这般磨蹭，今日我才不来帮你。”
李神通哈哈大笑道：“走？”长剑横过胸前，另一手拔出剑鞘顺势甩出直刺庞宣，徐真卿猛地掠出，一手持长戟骤然穿刺而出，点在飞来的天月剑鞘上，将其崩飞出去。一击未中尚在他预料之中，随后大步向前快若奔雷。
齐仙神紧随其后奔掠而出，与那已经拉开出一条整齐锋线的安槐精骑，对撞而去，朗声道：“宜祭剑！”
青州城外，整整五万大军面对着江湖两人，却人人如临大敌，当战鼓再次擂响，春秋之战并未真正参与战争的年轻士卒，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因为剑气将近。
庞宣心中早有打算，对阵两名江湖莽夫，五万安槐精良骑兵步卒，耗也能给他耗死，不用太过于讲究春秋沙场时的排兵布阵，无非是箭矢覆盖先损其浑厚剑气，再做骑兵冲刺拉开锋线左右策应，最后就是后方步兵起阵围杀，到这时他们基本就是山穷水尽，寻到破绽大有数十根长予狠狠刺去，没有不死的道理。
安槐军制步卒弓弩，乃是从朝廷皇家库藏中取出的九释弓，是墨家钜子孟胜与族内颇有威望的匠人，殚精竭虑数年方才打造而成，箭尖一点是孟胜自苍茫大地极北寒地寻到的天外陨石，坚若钢铁，箭杆以精铁铸造而成弯而不折，箭羽则为金色雕翎，一直箭矢坚韧且沉重，论起杀力强盛就连对上黄蹬踏弩也不遑多让。这五万大军数千弓箭手配备，可见安槐天子对青州城势在必得。
庞宣环顾四周，除了不知武艺战力深浅的徐真卿，其余聚集了将近二十多位江湖鹰犬，李神通想要杀到庞宣身前，无异于羽化登天，定了定心神，信心大涨。
李神通气势如虹大步向前，原本前掠的身形骤然停滞，天月剑横握一击横扫，数十张深入地底的盾牌拦腰而断，安槐精兵构建铁桶般的防御，顿时塌陷一个大洞，百丈内人仰马翻。
第一波箭雨泼洒而至，天空中密密麻麻攒集的黑点激射而下，大军后方弓弦紧绷后骤然松弛，嗡嗡作响。
箭雨当头坠下，李神通一脚重重踩在地面，迅速飞至高空，原本位置上身影飘忽，随即消散而去。半空中李神通剑气裹携周身，提剑手腕一旋，方圆数十丈内磅礴剑气化成实形白团，随后骤然炸裂开来。
将迅猛如蛇般钉向李神通的箭雨，悉数弹开，箭矢落地翻裂泥浆，尘土四起。
齐仙神面色凝重，手中莺弦举过头顶，一推一拿，留下数道剑光化成一个巨大剑盾，迅猛旋转，将迎面而来的箭矢尽数击碎。
这还只是第一轮弓弩攒射。
两人剑气之盛便已超乎想象，更让沙场将士大开眼界，庞宣有条不紊，指挥大军再放第二轮弓弩箭矢，紧随其后箭如雨落。
李神通身体落地，在坚硬地面踏出两个幽深土坑，来不及提起第二口气，收回天月剑贴在身后，缓慢抬起一手，伸出一指，在阴冷兵戎中轻点而下，将九释弓猛烈箭矢方方齐齐停滞一瞬，随即点落在地，斜插入地。
李神通，名中便有神通。
城头秃顶光脚赵析鹿这时竟有些犯难，花敦儒那个江湖莽夫，一见面便分外眼红，好似不将自己斩与刀下誓不罢休，也亏得陶清武艺不错，不然早便成了那雀林刀儒的刀下亡魂，更让他跳脚骂娘的，是孟胜那个混蛋，不说出声拦截，竟然自顾自坐在一旁看戏，难不成青栀王朝丞相要你来做不成？
头顶刀光一闪，花敦儒持刀劈下，陶清脸色微变，长剑出鞘铮的一声对撞在一起，赵析鹿连滚带爬，蹲在地上怒视鼻孔朝天的罪魁祸首，无奈道：“你有完没完？”
花敦儒雀翎刀归鞘，居高冷笑道：“有啊，不然你以为还有命与我讲话。”
陶清冷哼道：“狂徒！你大可一试。”
孟胜忍俊不禁，添油加醋道：“不成不成，赵师弟的脑袋可不能摆在赌桌上。”
赵析鹿想死的心都有了。
孟胜拍着栏杆，突然问道：“近些年可有去神农山看望恩师？”
赵析鹿摇头道：“没有，当年我出山时老师赠了一本《鬼翁子》，要求我刻苦研习，不功成名就就不让我回神农山。”
说到此处，赵析鹿一脸得意，他可清楚记得孟胜入仕为官时，老师一句话都未曾嘱咐，甚至都未曾出门相送，孟胜跪在地上重重磕的三个响头，还是后来他讲与韩君子听，也不知老师记不记得清楚。
孟胜没有再问，只是突兀有些辛酸，抬眼望向似仙非仙的李神通与齐仙神，感慨道：“天月莺弦始合拍，壮哉江湖啊！”
赵析鹿一声惨叫，捂着屁股怒目而视。
花敦儒一脸澄澈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