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煎饼风波
靠爹娘的金山银山
不如自己愚公移山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文化,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饮食,饮食即文化。
多少世界文豪曾用生花妙笔写自家“舌尖上的某某国”?真不多。
二〇一八年全世界的人都跑到俄罗斯看世界杯,可有谁读过托尔斯泰写的《雅良纳罗宋汤》?
香榭丽舍大街上会看见西装革履的绅士夹个圆而细长的面食走路,可有谁读过雨果写的《塞纳河边法棍面包》?
美国总统晚餐吃两个汉堡,可有谁读过海明威写的《麦香鸡腿堡和苹果派》?
还是中国作家接地气!读《红楼梦》,在感受宝黛爱情、贾府盛衰的同时,会看到王熙凤如数家珍地教刘姥姥怎么做茄鲞,会看到薛姨妈感叹贾府如何做小荷叶小莲蓬汤。
茄鲞和小荷叶小莲蓬汤,是南京织造府少爷写的北京贵族的享受,离咱老百姓,尤其是齐鲁百姓,特别是鲁中百姓,相距甚远。
要想了解鲁中百姓的饮食文化,那就得听蒲松龄的。聊斋先生硬是用最难掌握的文体,司马相如因之得大名的赋体,穷形尽相地描写了鲁中老百姓世代相传的食物。
《煎饼赋》把一个日常食品形容到家了,文辞绝美:
“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如黄鹤之翎。”
更可贵的是,蒲松龄把如何制作煎饼完整地写出来了。
山东有沂蒙煎饼、高密煎饼、泰安煎饼等,而在我心目中好吃莫过于青州煎饼和淄川煎饼。煎饼有各种吃法,煎饼抹甜酱卷大葱是标志性吃法。其实煎饼能卷各种菜,能卷牛肉片、鸡丝鸭肝等肉菜,也能卷韭菜炒豆腐等素菜,还能卷苦菜、曲曲菜等生菜,不仔细说它。
青州回民把面疙瘩汤叫“咸汤”,是配煎饼吃的面汤。
煎饼,不就是可充饥的食物?爱吃不吃,可吃可不吃,有什么值得絮聒?谁能想到,它竟然硬是跟我们这个书香之家,首先跟决定书香绵延的我娘,发生了密切的联系,跟命运息息相关的联系!
我娘三日回门。从夏钦园回到卫街,去上房请安。我嫲嫲说:
从明天起,你跟两个嫂子轮班做饭,摊煎饼。
婆婆给儿媳妇说家法,比军令还严,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嫲嫲觉得,这事一句话就落到实处了,天经地义,哪家儿媳妇不做饭?两个嫂子还不是一进门就做,一直在做?
我娘恭恭敬敬应着,自认为非常合理:用替身!该我娘轮班做饭摊煎饼时,派娘家人上阵。三姥娘和丁秀两人干一人的活,毫不费力,比长房嫂子干得还出色。我娘则继续歪在拔步床上,喝茶、看小说,怡然自得。婆家虽是大锅菜,但也有鱼肉面食,高兴了也啃块煎饼,又不是毒药,换换口味,吃吃何妨。
原先马家人吃的是普通煎饼,煎饼糊在鏊子上一圈又一圈转完就揭下,这样的煎饼比较厚。现在吃上能工巧匠三姥娘的“刮煎饼”:煎饼糊一圈一圈摊完后,用耙子迅速将没凝固的糊刮下,带回瓦盆搅一搅,跟其他糊混一起,再舀上鏊子,周而复始。
孩子们可高兴了。这煎饼真好吃!三姥娘在小厨房摊煎饼,小家伙们,我的长房姐姐们,像一群树上落下的麻雀叽叽喳喳:
“三姥娘,我要个黄斓(焦黄发脆)的!”
“三姥娘,我要个软和的!”
三姥娘的午餐和晚饭也有新做法。马家什么菜都喜欢炖,把牛肉切成差不多两厘米见方的小块煮熟,用来炖大白菜,炖土豆,炖胡萝卜,加些粉皮。自从三姥娘下厨,还能吃上炸鸡块,牛肉丸子,牛肉末炒酱了。有时,三姥娘用韭菜豆腐做馅烙菜煎饼,两面烙得焦黄,孩子们吃得高兴。有时,三姥娘把零零碎碎的煎饼花加油盐葱花炒得喷香,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
可好景不长!两位长嫂不平则鸣,一起到上房向婆婆请愿:
“娘,您评评这个理,都是一样的儿媳妇,凭什么我们有吃奶的娃,还得烟熏火燎地摊煎饼,她五婶就可以歪在床上恣悠悠喝茶、看闲书、听京戏?”
“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只要进了马家门,就得服马家管。五婶娘家就是沈万三,您也得一碗水端平!”
“娘,您得发话,要不,她五婶不进厨房,我们也不进!”
我嫲嫲施不出婆婆威风,只好上交矛盾。
我爷爷很恼火:我还活得好好的,你们就想造反?
我嫲嫲说:“要不,干脆叫两个帮忙的连她俩的活一起干着?”
我爷爷勃然大怒:“那岂不成我倒过头求着王家,接受城下之盟,叫陪嫁进门?再说,咱娶的是儿媳妇,不是少奶奶。退一万步说,谁养活得起这么多人?”
“那可怎么办?”
“叫老杨上趟夏钦园,请亲家来喝新茶。”
我姥爷兴高采烈坐着洋车来到卫街,进了马家院,没想到等待他的竟是谈判。
我爷爷给我姥爷让座,请喝茶,上瓜子水果,嘘寒问暖,聊了些青州街面上的事,然后客气地说:“亲家,有件事,非得求您帮忙不行啦。”
我姥爷敏感地想:闺女出事了?出口不逊惹恼公婆了?人家道不是(兴师问罪)来了?赶快认错赔礼!人家说什么,咱应什么,谁叫咱闺女进了人家的门!
我姥爷忙说:“亲家,我惯出来的闺女,不知道好歹,您多担待!该说就说,该训就训,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孩子是好孩子,没什么好挑剔的。”我爷爷慢悠悠地说。听了这话,我姥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接着往下听,“可是各家有各家的章程……”如此这般,我爷爷便把家里的煎饼风波说了出来。
我姥爷终于放下心,笑了,说:“亲家,这还不好办?那就叫夏钦园这俩,连嫂子们的活一起做,我派人送铺盖过来。”
我爷爷呵呵笑着说:“亲家,我可不能坏了马家老规矩!前两房媳妇没有陪嫁的人,老五也不能要。”
我姥爷诚恳地说:“要不,这么办,亲家,我给俩嫂子都雇两个使唤的?”
我爷爷又是呵呵笑着说:“亲家,您雇得起人,我管不起饭哪!”
我姥爷尴尬之极,说:“那……能不能先这么着?我把孩子接回去,干脆……女婿也住夏钦园?”
我爷爷哈哈大笑,说:“亲家,谢您好心!老五她娘就一个亲儿,舍不得他倒插门。再说啦,要是我马某人的嫡孙成了外姓旁人,东关满街、青州城里,还不得七嘴八舌戳我的脊梁骨?我怎么挺着胸脯看病行医?怎么在老二老三跟前挺直腰杆?说一千道一万,亲家,您还是得要王家的正枝正孙!偌大家业,是您千辛万苦闯出来的,就该姓王的继承。我儿,他要不着!”
我姥爷听了,如雷轰顶。
我姥爷说:“那……我先把闺女接回去,叫她娘好好开导开导。”
我爷爷这番话,很不容易出口,但不能不说,不能不说透。
“叫我们家老五也住夏钦园?亲家您算是把在心里掂量个溜够、自认称心如意的事,直接说出来了!您膝下凄凉,欢天喜地送娇女,其实哑巴吃黄连——心里苦!您嫁闺女,花多少钱,费多大心,我不聋不瞎,不知道?儿女至亲,差不多的事,你好我好大家好,和和气气,凑合着说,凑合着办!可这事绝对行不得!还是得当面锣对面鼓说个一清二楚!马家人吐口唾沫也是在地上能砸出个坑的!甭说我有三个儿,就是八个儿,也不送一个给外人。他们都得给马家传宗接代,都得拼上吃奶的力气给马家光宗耀祖。”
我娘不知道上房两位男老的说什么,以为爷来城里办事顺便接自己回趟娘家。这么大面子!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
脱去媳妇服,穿我闺女装。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头一天,我姥娘“好好开导”,惹来小姐脾气:“我还不回去了呢!”
晚上却睡不着了,真不回去算啥事?自己把自己休了?
我爹到夏钦园接我娘。我娘推说:“身子不舒服,再待两天!”
过了几天,我姥娘又说车轱辘话:“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就得照人家章程办。”
我娘说:“我在夏钦园清静两天都不行?”
青州和淄博的中老年女子对辈分低的年轻女子或女孩,常顺口叫“科子”,有时还在前边加“私”或“死”,“私科子”“死科子”介于“死丫头”“熊玩意儿”之间,带斥骂意但不重。我小时因不好好写作业被娘叫过多次“死科子”,都成常态了。而我姥娘从来不用这个词叫女儿,总是和颜悦色,柔声细语。我娘还经常斥责我们姐妹“糙钝”,这句青州土话大意是做人不精明、办事粗糙、思维愚钝、不开窍。不知姥娘当年有没有用来说她,自认为受点委屈就跑回娘家不想回婆家,算不算糙钝?
夏钦园来亲戚了。既是我娘的表姑又是叔婆婆。我的二嫲嫲高额头,大眼睛,个不高,气场不小。我娘低着头弄裙子上的带子,又是姑又是婶的长辈长篇大论地说:
“你娘这个人哪,糙钝!哪有她这么当婆婆的?叫那两个科子蹬着鼻子上脸?她们倒成婆婆了?当初你嫲嫲怎么当婆婆的?我们这当儿媳妇的,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喘!甭说花马吊嘴,答应得稍微慢点儿,鸡毛掸子就劈头盖脸打过来啦!儿媳妇还想在家务事上指手画脚?做梦去吧!谁刚说句‘娘,这事我看……’立马给骂回来:‘私科子!我不瞎不嘲,什么事轮得着你看?马槽钻出个狗头——你插得着嘴吗?’这就得到日头底下跪着,还得说‘娘,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当婆婆比我婆婆善,我不拿鸡毛掸子,也不叫那几个科子去日头底下跪着。我咳嗽一声,那几个科子就像老鼠见了猫——抿爪啦,谁敢跟我说个‘不’字?唉!你娘也难,就老五是她亲生的,那叫‘娘’叫得像亲生的佩芝,是灾荒年你嫲嫲收养的,那么小进门,人家就一个一口‘嫲嫲’‘嫲嫲’地叫!哄得老的眉开眼笑。这闺女懂事,乖巧,不像你,撞上南墙还不回头!”
“你娘这个人哪,太好说话。张婶洗完衣裳,晒干了,收进你娘屋里,你娘就一件一件叠,再给分清楚,‘这是大份(大媳妇)的’,‘这是二份(二媳妇)的’。亘古以来,哪有给儿媳妇叠衣裳的婆婆?好没价钱!唉,你娘啊,也是,一进门就当了俩儿一女的后娘,后婆婆令旗难树。她又那么性善!这要是我,哼!”
“可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你那俩嫂子这会儿抓住理了。马家规矩,儿媳妇就得干儿媳妇的活儿。你就是宰相府抛彩球的王三小姐,进了马家的门,就是马家人,就得照马家规矩办。该给婆婆端尿盆就得端,该扫地就得扫,该做饭就得做,该摊煎饼就得摊,一样不能少干,一次也不能少!”
“那俩科子不像你,是爷娘拿钱打出来的银人,人家不能动不动跑回娘家当小姐,没有撑腰的娘家,只能自己争气,个顶个能说会道有眼色,心灵手巧活路多:扒灰扫地,洗碗刷锅,大裁小铰,喂鸡喂鹅!大的要吃啥,小的要喝啥,都能照顾到,还可着你爹的心思做小灶!哎!这有啥呀,这些铁锅鏊子前的活儿,有什么巧器量?是个人就能做,熟能生巧!还能叫别人就这点屁大的事对咱夏钦园说三道四?再说,马家大房这一支现在是‘咬子(蟋蟀)腚上一根毛’,三十顷地一棵苗,就你二嫂那一个宝贝儿,那当娘的可就‘三张纸画个鼻子——好大一张脸’啦!你进了马家,好几个月肚子没动静,没事,一口袋芝麻还没撒籽哪,等过个十年八年,你也生上仨儿俩闺女,给老五争争气,给夏钦园长长脸!”
“不一样的鱼不能永远养在一个水缸里,哪有好几辈子兄弟永远糗一块的?早晚分开各过各的,先历练好本事,将来自己当家做主吃用不尽!”
长辈苦口婆心地说着,我娘开头礼貌地听着,后来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越听越觉得长见识,渐渐露出笑容,最后,豁然开朗。
我娘忽然想通了,不就是点子家务活?不就是吃点苦流点汗?又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我学着干!我还就是不相信我不如人!“仨儿俩闺女”?我以后真有闺女的话,不管是两个还是三个,一定叫她们好好上学、好好念书,不能像我,念几年私塾就半途而废,回家等着嫁人。说什么也不能再叫她们围着锅台转!她们就是成不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成不了考上状元的黄崇嘏,没有谢道韫那样的咏絮才,也得自己养活自己!不能仰人鼻息,不能再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
那就学吧!我姥爷和姥娘心疼欲碎却无可奈何,看着三姥娘当我娘的培训师。怎样择菜、洗菜、切菜,哪种菜用什么做法,怎样炖牛肉……还有,怎么样摆鏊子,怎么样点火加柴草,怎么样从瓦盆往鏊子上舀煎饼糊,如何抡耙子,咋样看火候……
第一个煎饼,还没动手摊,中间冒烟啦!
第二个煎饼,抡开耙子,漏了一圈儿!
第三个煎饼,厚薄不匀,半生不熟,像那么回事了!
第四个……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靠爹娘的金山银山,
不如自己愚公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