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样板(博尔赫斯全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假以为序

结果他还请我写个“假以为序”!我这舞文弄墨的都退休多久了,就一老废物了,可我跟他说了也不好使。打从最一开始,我就想一斧头把我这位小朋友的幻想给砍了:我说这位新来的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写东西的笔啊——就跟塞万提斯那支一样,哎哟喂——现在都跟炊具挂在一起了,我的生活也从秀丽的文学转到了共和国产粮区,从邮船年鉴[2]转到了农业部年鉴,从纸上的诗歌转到了维吉尔的锄犁在潘帕斯草原上犁出的诗歌(这话说得多圆满啊,小伙子们!我这小老头还是有点儿功力哈)。然而,苏亚雷斯·林奇还是凭着耐心和口水达到了他的目的:

这会儿我正挠着我的秃瓢呢,

我面对着这位老朋友

他的名字叫作记述者

(瞧这小老头把我们给吓得!快别取笑他了,承认他是个诗人吧)。

除此之外,谁说这瓜娃子就没优点了呢?确实,正如一九〇〇年以来的所有文人一样,他也读过了托尼·阿希塔[3]的那本小册子(凡能看到它的地方,人们都认他是位杰出的文学家),从而被直接打上了那个不可磨灭的、且将永远留存于他精神中的烙印。还没断奶的可怜宝贝儿:与抒情的碰撞直直冲上了他的脑门儿。最初是毫无理智的迷恋,他见自己只需打破一切,就能搞出一篇长文来,连书法专家巴西利奥博士(在他神志不怎么清楚的情况下)都会认定它出自大师那支著名的苏奈肯;而在此之后呢,则是脚下生烟的感觉,他发现了他身上那种特质的萌芽,那是最能检验作家成色的瑰宝:个人印记。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第二年,正当他在蒙特内格罗的商号排队的当儿,一个幸运的巧合就把一部智慧而有益的作品送到了他的水豚皮手套里:《拉蒙·S.卡斯蒂略[4]博士传略》;他把书打开到第一百三十五页,当头就碰上了这么个句子,他迅速用墨水笔把它们抄了下来:“科尔特斯将军,他说,他带来了国家高级军事研究中的语言,将与之有关的一些问题送进了普罗大众的知识领域,在现今时代,它们已经不再仅仅是专业事务了,而是成为覆盖面更广的普遍问题。”读到这样漂亮的句子,他摔门似的冲了出去,又魔怔般的撞进了另一段文字,写的是……“鱼雷男”劳尔·瑞冈蒂[5]。还没等中央水果市场的钟声敲响西班牙炖牛肚的时辰,这位小伙子已在脑中将他的第一份稿件与另一些几乎完全相同的拉米雷斯将军[6]传略大体上楔死在了一起。他没花多久就完成了这部作品,可在修改校样时,他额头上渗出冷汗,那些铅字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这部被绑住了手脚的小作品是毫无独创性的,它更像是上文提到的第一百三十五页的复制品。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被那些真诚而有建设性的评论搞晕;他不住默念着:妈的!现在的要务是稳固的个人特征。于是下一秒,他就扯下了传记体的内萨斯衬衣[7],转而穿上了更符合时下人们需求的散文体的西蒙靴:阿尔弗雷多·杜豪[8]的《屠龙王子》中最精髓的一段为他提供了这种风格的范例。站稳了,旱獭们[9],现在就让我来教给你们牛奶的甘甜:“为了创造出一部有生命力和活力的大银幕作品,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这个小故事,它诞生成长于我们城市最中心的街区——一个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它的一幕幕是如此真挚,且出人意料,就像那些在幸运的院线中大获成功的电影。”你们也别想着这块坯料是杜豪用自己的指甲一下下抠出来的了,这是我们文学界里顶着皇冠的那个脑袋,维西利奥·吉列尔莫内[10]让给他的;他把它记了下来,借为私用,而现如今,他又不需要它了,因为他已经成为贡戈诗社的一员。来自希腊的礼物[11]!那段短小的文字终于还是成为了让画家打破调色盘的那些景致之一。我们的学徒挥洒着颜料,重现一部关于初领圣体的小小说所突显出的精致,而在那部小小说上署名的,正是名叫布鲁诺·德·古维尔纳蒂斯[12]的那位伟大的不知疲倦者。不过螃蟹先生[13],这个还是放到之后再说吧:林奇创作出的这部小小说更像是一篇关于黑人法鲁乔法案[14]的报告,可它不仅让他获得了历史学院颁发的荣誉大奖,更让他走进了巴尔瓦内拉区的黑人和混血人群。可怜的小乳猪!幸运的垂青让他冲昏了头脑,兵役节那天天还没亮呢,他就恣意挥洒了一篇长文,谈的是里尔克的“自己的死亡”,这位作家表面植根于共和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主教徒。

别朝我扔锅盖啊,还扔完锅盖扔锅子!这些事都发生在那天之前——我并不会因为我失声了,就拥有更多的发言权——那天,上校们手执笤帚,给我们的阿根廷大家庭带来了些秩序。我指的是六月四日[15]——还是把它摆回到双层蒸锅上吧(半道停一下,小伙子们,我是带着绢纸和梳子[16]来的,就让我弹上一小首进行曲呗)。当那个金光闪闪的日子在我们眼前显现时,整个阿根廷都在随之震颤,连最麻木不仁的人都无法从这波运动的浪潮中抽身。而苏亚雷斯·林奇呢,他既不笨又不懒,便以我为向导,开始了他的回报行动;我的《伊西德罗·帕罗迪的六个谜题》为他指明了方向,什么才是真正的独创性。最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天,我正喝着一口口的马黛茶、用推理专栏解闷提神呢,我突然一个激灵,读到了关于圣伊西德罗下城区之谜的第一波消息:说不定之后它就能成为帕罗迪先生臂章上的又一道军阶呢?撰写该系列小说本来是我的专属义务,可是,既然当时的我连一呼一吸都埋进了一位兄弟国总统的传记之中,就把这谜案让给了这位新手。

我是第一个承认的,这小子的劳动值得赞赏,也相当老练,当然瑕疵也是有的,学生么,下笔的时候难免有点哆嗦。他大胆使用了漫画笔法,着墨过重了。更要命的是,朋友们:他犯下了不少细节上的错误。要不是背着那个痛苦的任务,我还不想结束我的序言呢,任务是古诺·芬格曼博士交给我的,他以反希伯来救援组织主席的身份委命我在此辟谣(且并不妨碍他已经启动的法律程序),他并没有穿过“在第五章中凭空想象出来的与之不相称的服饰”。

还是下回见吧。愿你们被小雨淋上一阵儿[17]。

H.布斯托斯·多梅克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一日

普哈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