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代表作品集(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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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假面的告白(二)

已经一年多了,我一直玩着大人送我的奇特的玩具,心里充满一个孩童的烦恼。那年我十三岁。

那只玩具随时可以增大体积,似乎暗示着玩起来会挺有趣味。可是,哪里也没有写明具体玩法。因此,当那玩具开始想同我玩的时候,弄得我一筹莫展。这种屈辱和焦躁,有时难以忍受,甚至使我想毁掉它。但是,最后面对这只不驯的、从表情上看来暗含着甘美的秘密的玩具,我只有屈服,无目的地注视着它那任性的样子。

于是,我更想虚心倾听玩具所向往的地方。这样一想,这只玩具已经具备了固定的嗜好,即秩序。嗜好的系列再加上幼年时的记忆,总是脱离不了夏季海边见到的裸体青年,神宫外苑游泳池的游泳选手,那个和堂姐结婚的浅黑的小伙子,众多冒险小说中的勇敢的主人公,一个连着一个。以往,我将这些系列同另外的诗的系列混为一谈了。

玩具依然向着死亡、鲜血和坚实的肉体扬起脸来。学仆有的,或从他暗中借给我的故事卷首画所见到的血腥的决斗场面,青年武士切腹的画,中弹后咬紧牙关,紧抓胸前的军服,鲜血从手指缝滴落下来的士兵的图像,还有像“小结”[20]一般不很肥壮的大力士的照片……一看到这些,那玩具立即抬起好奇的头颅。如果说“好奇的”这个形容词欠妥,那就换成“可爱的”或“欲求的”好了。

随着对这些情况的理解,我的快感渐渐有意识有计划地运动起来。进行选择,进行整理。故事杂志卷首画的构图不够火候,我便用彩色铅笔描摹下来,据此充分加以修正。这些画画的是:手捂胸前刀伤、猝然倒地的马戏团青年,从高空坠落下来摔碎头盖骨、半个脸面浸在血泊中的走钢丝的演员。上学时心中充满恐惧,担心家中书柜抽屉里这些残虐的绘画会不会被家人发现,根本听不进老师的讲课。由于我的玩具对这些画的挚爱,我总也舍不得将这些摹仿下来的绘画匆匆撕毁、扔掉。

就这样,我的不驯的玩具空度岁月,不要说第一目的,第二目的——所谓“恶习”这个目的——也不知如何获得实现。

我的周围发生了种种环境的变化。全家离开我出生的旧宅,搬到另一座城镇,分别住进彼此相距约半公里远的两栋房子。一栋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栋是父母和弟妹,形成两个家庭。后来,父亲受官府之命出访,到欧洲各国转了一圈回来。不久,父母一家又搬迁了。父亲想趁此机会将我领回,他的这一迟来的决心如愿以偿,我终于转移到父母才搬的新居。我经历了同祖母别离的场面,父亲将这一场面称作“现代悲剧”。这座新居同原来祖父母的家之间,隔着好几个“省线”[21]车站和“市电”车站。祖母日夜抱着我的照片哭泣,约定每周我都必须到那里住一宿,如果毁约不去,祖母就会立即犯病。十三岁的我,倒有一位六十岁的深情的恋人。

其间,父亲离开家人,转任大阪。

有一天,我有点儿感冒,没去上学。借着这个时机,我把父亲收到的几本外国画集,搬到自己房里仔细翻阅。尤其是意大利各城市美术馆的介绍,由此所见到的希腊雕刻的写真版,简直使我入迷。众多裸体的名画,唯有黑白写真版最合我兴趣。理由很简单,因为看起来更现实。

眼下我手里的这类画集,今天是初次见到。吝啬的父亲生怕它被孩子的手弄脏了,一直藏在书柜的最里头(一半是怕我迷上名画里的裸女,可是他完全打错了算盘!)。可是我呢?我对这些名画也不像对故事杂志的卷首插图那般着迷——我把所余不多的画面又向左翻了一页,发现一个角落出现了一幅画,那幅画简直就像专门等待我的来临。

那是热那亚帕拉萨卢索宫收藏的雷尼[22]的《圣塞巴斯蒂安》[23]。

画面以提香[24]笔下忧郁的森林和傍晚天空晦暗的远景为背景,微微倾斜的黝黑的树干是他的刑架。英俊无双的青年光裸着身子被绑在树干上,两手交叉,高高举起,捆着两只手腕的绳子系在树上。此外,看不到绳结,一块粗白布裹着青年的裸体,松松地盘绕在腰背上。

我也知道,这就是殉教图。然而,文艺复兴末期唯美折中派画家绘制的这幅赛巴斯圣徒的殉教图,倒是带有浓厚的异教的馨香。为什么呢?因为这副比得上安提诺乌斯[25]的肉体,看不出其他圣徒身上常见的传教的辛苦和老朽,只有青春和光明,只有美丽和逸乐。

那素洁的无与伦比的裸体,置于冥冥薄暮的背景之前,光艳夺目。作为一名禁卫军人,那惯于挽弓挥剑的健壮的臂腕,高举着构成一个颇为自然的角度,捆着绳索,正巧交叉在头发上方。他的面部微微上扬,圆睁着仰望上天荣光的双眼,深沉而安详。他那挺起的前胸,紧缩的腹部,稍稍扭曲的腰身,随处飘溢着的不是痛苦,而是回荡着的某种音乐般悒郁的逸乐。假若没有深深扎入左侧腋窝和右侧腹胁的箭镞,那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位罗马斗士,背倚薄暮的庭树,暂时歇息一下疲倦的身子。

箭矢射进他那紧绷绷的洋溢着青春馨香的肌肤,点燃了无上痛苦和欢喜的烈焰,以图从内部焚烧他的肉体。但是,不画流血,也不画其他塞巴斯圣徒那样的无数箭镞,只有两支箭矢,将静谧而端丽的影像沉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体上,宛若树枝映在石阶上的阴影。

不过,上述这些判断和观察,全都是后来才体悟到的。

看到这幅画的一刹那,我的全部存在,都被一种异教徒的欢欣所摇撼。我的血液奔腾不息,我的脏器储绽着愤怒之色。我的巨大而鼓胀的一部分,空前激烈地等待我的指使,责怪我的无知,愤愤然喘息。我的手没有受任何人的教唆,不知不觉开始行动了。我感到我的内部有一种黯淡而辉煌的东西迅速袭上心头,转瞬之间,伴随着恍惚的酩酊迸发了……

——片刻之后,我忧戚满怀地环顾着我面前的书桌周围。窗外枫树明丽的阴影,扩散到我的墨水瓶、教科书、字典、写真版画集,以及笔记簿上。白浊的飞沫,落在教科书的烫金标题、墨水瓶的肩头和字典的一角等上面。所有这类东西一概混浊而忧郁地滴落下来,有的呈现出死鱼般凝滞的目光……幸运的画集,因我立即出手制止才免于污染。

这就是我最初的ejaculatio[26],也是我最初不太高明的突发性“恶习”。

赫希菲尔德[27]作为精神异常者特别喜爱的绘画雕刻类作品首推《圣塞巴斯蒂安》,我之所以看中这幅画,也是出于偶然的浓厚兴趣。这种兴趣要是发生在精神异常者尤其是先天性精神异常者身上,那么就更易于推测,此种异常的冲动和sadistic[28]的冲动,难解难分、错综复杂的场合依然占着压倒的多数。

圣塞巴斯蒂安生于三世纪中叶,后来做了罗马军队的禁卫军长官。传说他三十多年的短暂一生,因殉教而结束。他死去的那年是二八八年,戴克里皇帝[29]治世时期。这位贫苦人家出身、平步青云的皇帝,以独特的温和主义为众人所仰慕。但副帝马克西米安厌恶基督教,他把遵循基督教和平主义而逃避征兵的非洲青年马克西米莱纳斯处以死刑。百人队长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同样地受宗教控制。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可以理解为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进行的。

禁卫军长官圣塞巴斯蒂安暗暗皈依基督教,慰问狱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诱使市长及他人改换宗教的行动,终于接受戴克里死刑的宣告。他的被弃置的尸体被射入无数箭镞,一位虔敬的寡妇前来安葬他,发现他还保有体温。在她的护理下他得以复活。但是,他忽然对皇帝不敬,口吐狂言,冒渎了他们的众神,终于被乱棍打死。

传说他死而复活的主题,只能是出于对“奇迹”的渴求。那无数的箭创之下,什么样的肉体能够得以复生?

为了使人们深入理解我的官能的激荡的欢悦究竟属于何种性质,我把许多年之后未完成的散文诗抄写于后。

圣塞巴斯蒂安(散文诗)

一次,我发现教室窗外有一棵随风摇曳的不太高的树。看着看着,我的内心激动起来。这是一棵令人惊异的秀美的树,在草地上构筑成一个端正的三角形,众多枝丫烛台一般左右相称地支撑着浓重的绿色。在那团绿色的下面,可以窥见黝黑的黑檀木台座似的无可动摇的干。完美而巧致,不失“自然”那种既优雅又从容的情味。那棵树挺立着,堂堂正正守着一份自我创造者的沉默。同时,它又像一部作品。抑或是音乐的作品,德国音乐大师为室内音乐而创造的作品。那堪称圣乐的宗教的静谧的逸乐,仿佛织入一幅壁毯的图案,组成一首谨严而肃穆、充满乡恋之情的音乐……

因此,树的形态和音乐的类似,对于我来说具有某种意味。当两者结合构成更强大更深刻的东西袭击我的时候,此种难言的灵妙的感动,至少已不再是抒情,而是宗教和音乐汇合后常见的那种忧戚的酩酊。即便如此,也不奇怪。“不就是这棵树吗?”——我突然扪心自问。

“年轻的圣徒被反剪双手绑在树上,一股股圣洁的鲜血宛如雨后水滴,顺着树干流淌下来。怒火中烧的青春的肉体剧烈地抵磨着树干,挣扎于临终前的痛苦之中(抑或那棵树就是地上所有快乐和苦恼的最后见证)。那不就是那棵罗马的树吗?”

据殉教史所传,那位戴克里皇帝登基后数年间,梦想获得如飞鸟般自由翱翔的广被天地的权力,就想起那位昔日为阿德里所宠爱的禁卫军长官。那位著名的兼有东方奴隶体躯和海洋般非情的叛逆者眼神的年轻长官,终因奉祀被禁止的诸神而被问罪逮捕。他英气勃勃,傲视一切。他的兜鍪每天早晨都插着一枝镇上姑娘赠送的白百合花。一阵激烈的训练过后,休息时,百合顺着他那英武的发型,优雅地低垂着,宛若白天鹅的颈项。

谁也不知他生在何处,来自何方。然而,人们预感到了,这位具有奴隶的体躯和王子面相的青年,是作为逝去的人来到这里的。这位恩底弥昂[30]是牧羊人,他被选送到这个牧场放牧,这里的牧草比任何牧场都更浓绿。

几个姑娘确信他来自海上。因为她们听到他胸中有澎湃的涛声;因为他的眼睛里那生于海边又不得不离去的瞳孔深处,浮现出大海馈赠的神秘而永不消失的水平线。他的呼吸犹如夏季的海风一般灼热,发散着被潮水冲上岸边的海草的气息。

圣塞巴斯蒂安——年轻的近卫军长官——所显示的美,不就是被杀戮的美吗?那些健壮的女子,不是由于罗马鲜血淋漓的肉味和透骨美酒的香醇滋养着她们的“五感”,方才及早觉悟到他自身尚不知晓的厄运,因而爱上他的吗?她们窥视着他那洁白肌肉的内侧,等待着不远处肌肉被撕裂时,由缝隙中奔涌而出的热血,更加迅猛地遍地流淌。那些女人,怎么会不倾听那种鲜血热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绝不是薄命。他是更加不逊的凶犯,亦可称为光芒四射的人物。例如,即便于甘美的热吻之中,鲜活的“死苦”[31]也多次掠过他的眉宇。

他自己也朦胧地有所预知。前方等待着他的只有殉教。将他从凡俗中分离出来的,正是这种悲惨命运的标记。

那天早晨,圣塞巴斯蒂安迫于繁忙的军务,天一亮就折身而起。他拂晓时分做了个梦——梦见众多不祥的喜鹊群集他的胸前,扑打着翅膀盖住他的嘴巴。梦境萦绕枕上,久久不去。他每晚所偃卧的粗陋的寝床,每晚都发散着被潮水冲上岸边的海藻的气息,诱使他进入海的梦境。他站在窗边穿着铠甲,发出恼人的铿锵之声,同时遥望远方神殿周围森林的上空,正在沉落的玛扎罗斯[32]星团。一旦看到这座异端的壮丽的神殿,他的眉宇之间就浮现出最适合于他的近乎痛苦的轻蔑表情。他呼唤着唯一的神的圣名,吟咏着两三句敬畏的圣言。于是,那轻微的音响,经过数万倍放大,回荡云天,似乎从神殿那个方向,从分割成一列圆柱的星空一带,传来惊天动地的呻吟。星空摇撼,大音轰鸣,仿佛一种异样的堆积崩塌了。他微笑了。然后低下眉头,俯视着晓暗中照例走来的一群姑娘,她们为了晨祷,各人手里拈着沉睡的百合花,秘密登上他的住所……

那时是初中二年级严冬。我们习惯于穿长裤或直呼其名(小学时代,老师命令我们叫名字时加上“君”,再热的夏季也不许穿露膝的袜子。第一次穿长裤的喜悦,在于不必用紧缩的吊带箍在两腿上了),习惯于开开老师玩笑的美风,习惯于咖啡馆里的欢聚宴饮,还有围绕学校森林长跑野游,以及校内的寄宿生活。不过对我来说,寄宿生活还是个未知数。因为谨小慎微的父母借口我病弱,请求校方免除我中学几乎强制性的寄宿生活。其实,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原因,怕我住校会学坏。

走读的学生寥寥无几。到了二年级最后一学期,这伙人里只增加一名走读生。他就是近江。他因为行为粗暴,被赶出集体宿舍。以前,我对他不大在意,自打被开除而背上所谓“恶劣少年”的印记之后,我的目光再也不会匆匆离开他的身影。

一位亲切爱笑的小胖子同学,闪现着两个酒窝来到我身旁。这时的他,肯定掌握着什么秘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离开暖气边。

我和这位要好的同学走到廊下,背倚窗户。窗外可以看到狂风劲吹的靶场,这里大致是我们密谈的场所。

“近江这人啊……”——这位同学红着脸,似乎很难开口。这少年上小学五年级时,大伙每谈起“那种事儿”,他就立即否认,言之凿凿。“那绝对是撒谎,我全都知道。”他还规劝我:“听说有个同学的父亲患中风,这是传染病,你少和那位同学接触。”

“近江他咋啦?”我在家里轻声细语,像个女孩儿,一到学校就满嘴粗话。

“实话对你说吧,近江这小子,是个‘过来人’哩!”

这是自然的事。他已经留级两三回了。近江骨骼秀媚,或许脸蛋儿的轮廓比我们更出众,闪耀着青春的特权。他那莫名的蔑视一切的天性,带有高贵的品位。在他看来,没有一样不值得蔑视。正因为是优等生,是老师,是警察,是大学生或公司职员,他才都一概投以轻蔑的目光,讪笑不止。

“嗯——”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军训中精干的近江小队长的英姿。他因为修理步枪非常灵巧,因而受到军训教师和体操教师的破格提拔和优遇。

“所以嘛……所以啊。”那位同学强忍着淫亵的微笑,那哧哧的笑声只有中学生才理解,“那小子的那玩意儿好大哩。不信,下次玩‘抓小鸡儿’,你摸摸就知道了。”

所谓“抓小鸡儿”,就是在该校初中一二年级学生之间,必然蔓延下去的传统游戏。仿佛真正的游戏就应该这样,较之游戏,更像一种疾病。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照行其事。一人呆立时,另一人斜刺里窥探靠近,瞅准机会,伸出手臂。如果一把抓住,则胜利者逃逸远方。接着,敲锣打鼓,喧闹一番。

“好大呀,A那玩意儿,真大哩!”

此种游戏,且不说会不会引起某种冲动,首先,被害人会不由得将胳肢窝里的教科书之类扔掉,伸出两手捂住被袭击之处。大家的兴趣,或许就是为了看那副狼狈相吧。但严格地说,他们会因笑声而获得解放,从而发现自己的羞耻心,再加上被害者因脸红而表现出的共同的羞耻,通过爽朗的笑声,感受到一种嘲笑他人的满足。

被害者不约而同地喊道:

“呀,B这家伙,真下流!”

于是,周围的人一起随声附和:

“呀,B这家伙,真下流!”

近江是这种游戏的老手。迅速出击,大都以成功告终。他的本领是,一上场就能吸引人注意,暗暗期待着他快些出手。其实,他也屡屡遭到受害人的报复。不过,谁的复仇也不会获得成功。他一直将手插在裤兜里走路。一旦伏兵袭击,他就用裤兜里的那只手和外头的一只手,迅速组成双层铠甲。

那位同学的话,在我心中培育出一种毒草般的观念。这之前,我只是和其他同学一样,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参加“抓小鸡儿”游戏。但那位同学的话,将我自身无意识严格辨别的那种“恶习”——我独自一人的生活——和这种游戏——我的共同的生活——置于一种难以避免的关联之上了。他的“摸摸看”这句话,蕴含着其他天真无邪的伙伴所难以理解的意味,不管接受与否,硬是猝然装填进我的内心之中。

自那之后,我不再参加“抓小鸡儿”游戏。我害怕袭击近江的那一瞬间,更害怕近江袭击我的那一瞬间。当游戏即将爆发的时候(事实上,这种游戏犹如暴动或叛乱,会在没有任何迹象之时突然发生),我避开大家,只是从远处一眨不眨地盯着近江的身影。

……话虽如此,在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前,近江的感化就已经开始浸染我们了。

例如穿袜子。当时,军人式的教育已经侵蚀我的学校。著名的江木将军“质实刚健”的遗训,又被旧事重提,时髦的围巾和袜子都被禁止。规定不许围围巾,只能穿白衬衫、黑袜子,至少是无色的。然而,只有近江一人,从来不缺白绸子围巾和时髦的彩色袜子。

这一禁制的第一个叛逆者,有一套诡秘的手法,将他的恶行冠以“叛逆”的美名。少年们对叛逆美学的认识是何等薄弱,而他却看得很透。他在那位熟识的军训教师——这位乡下出身的下士军官,看起来简直就是近江的跟班——面前,故意慢吞吞地往脖子上缠着白绸子围巾,模仿拿破仑,将金扣子外套的衣领左右敞开。

然而,众多无知的叛逆,总是停留于吝啬的模仿。一旦有可能,就躲开最后的危险,只是品尝叛逆的美味。我们从近江的叛逆中,也仅是剽窃时髦的袜子这一点。我也不例外。

早晨,到学校去,上课前的教室很嘈杂。我们没有坐椅子,而是坐在课桌上聊开了。早晨,谁要是换上新款式的花袜子,他就会优雅地提起裤线,靠在课桌上。这时,就会立即迎来如梦初醒的赞叹声。

“呀,好刺眼的袜子!”

我们不知道有没有比“刺眼”这个词儿更好的赞语。但是自己这么一说,或是被别人这么一说,就会联想起近江只有整队时才露出的那副傲岸的眼神。

某个晴雪的早晨,我一大早就赶往学校。因为同学们打电话来,说明天早晨要打雪仗。我这个人,第二天要是有什么事,头天晚上就难以成眠。翌日一大早醒来,不管时间早晚,立即去学校。

雪刚刚埋没鞋子。太阳尚未升上高空。因为有雪,景色显得阴惨而不秀美,看起来,就像裹在街道风景伤口上的脏污的绷带。街道的美只能是伤口的美。

学校前边的车站越走越近了。我从乘客稀少的“省线”电车车窗,看到工厂街远方升起的太阳。风景充满一派喜色。朝阳映射着雪的假面,不吉地耸立着的一列烟囱,还有那单调的晦暗起伏的石棉瓦屋顶,震颤在这种假面的朗朗狂笑的阴影之中。这出雪景的假面戏剧,往往上演着革命或暴动的悲剧事件。积雪辉映中行人苍白的脸色,也使人想起了那些挑夫。

我在学校前的车站下车时,听到车站旁边搬运公司办事处屋顶上,及早消融的雪水流泻下来。我只认为那是光的流泻。鞋底带来的污泥,在水泥地面涂上一片虚假的泥泞。那光一面一次次大声呼喊,一面投向那“虚假的泥泞”坠身而死。一道光错误地投身于我的脖颈……

校门内还没有一个人影。存物间也上着锁。

我打开二年级一楼教室的窗户,眺望森林的雪景。森林的斜面有一条小径,由学校后门向上通往这座校舍。雪面上的巨大脚印,沿着这条小径一直抵达窗下。足印在窗边折返回去,消失在左侧斜面看来是科学教室的一座建筑物后头。

似乎有人来了。从后门上来,瞅瞅教室的窗户,看到没有人,就独自向科学教室后面走去。后门几乎没有学生通过,风闻只有那个近江,来往于女人家时经过这里。不过,只有整队时才能看到他的身影。不是他又能是谁呢?这么大的脚印,只有他才有。

我从窗户探出身子,凝神望着印着这种脚印的黑土鲜润的色调。看上去,那是步履坚定、充满力量的脚印。那股无可形容的力量,将我引向那双脚印。我真想倒竖身子,沉落地面,将脸孔埋在那双脚印之中。可是,我迟钝的运动神经,照例有利于我的保身,我把书包放在课桌上,慢腾腾爬上窗棂。制服胸前的暗扣抵在石造的窗棂上,蹭着我脆弱的肋骨,那里感觉到一种混合着疼痛的悲哀的甘甜。我翻越窗户跳到雪地上时,轻微的痛楚使得胸脯一阵快活地紧缩,同时充满战栗的危险的情绪。我悄悄将自己的套鞋,合在那双脚印之上。

巨大的脚印几乎和我的相同。我忘记了,这双脚印的主人或许穿着我们之间时兴的套鞋吧。看来,那脚印似乎不是近江的。——追寻黑色的脚印,或许会背叛我当前的期望,但即便处于这种不安的期望中,也有某种东西使我着迷。此时的近江,已成为我期望中的一部分。对于先我而来,及早在雪地上印下脚印的那个人,我抱有为某种被侵犯的未知而复仇的憧憬,这种憧憬抑或紧紧抓住了我。

我气喘吁吁地追寻那道鞋印。

犹如跳过一块块脚踏石,鞋印顺次印在各种地方,有的是黝黑而鲜润的泥土,有的是干枯的草地,有的是结实的污雪,有的是石板小路。走着走着,我不由得也和近江完全一样,迈开了大步。

我走过科教室后边的背阴处,来到广阔的运动场前边的高台。三百米的椭圆形跑道,以及围在跑道内的各个场地,一律包裹在闪闪的白雪之中。广场一角,并立着两棵高大的榉树,在晨光里伸展着长长的树影,为雪景别添一种朗朗谬误的意味——即便冒犯伟大也在所不惜。大树凭借冬日的蓝天和地面的雪光,以及侧面的朝阳,以可塑的致密高高耸立,干枯的树梢和开裂的树干,时时掉落下来金沙般的雪粉。运动场对面并排着的一栋栋少年宿舍和毗连的杂木林,依然一动不动地沉睡,似乎一丝微音也会引起广袤无边的反响。

我在这铺展的闪光中,刹那间一无所见。雪景可称为新鲜的废墟。只有古代废墟才有的无边无际的光明与辉煌,也降临在这虚假的丧失之上。于是,废墟的一隅,宽约五米的跑道的雪面上,描画着巨大的文字。最靠近的大圆圈是O,对面有M,远处写着一横又长又大的I。

是近江。我追寻而来的脚印向着O,再由O到M,由M来到I的一半之处站住了。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围着洁白的围巾,不时低下头,两手插在裤兜里,眼下正在雪地上趿拉着他的那双套鞋。他的身影和运动场榉树的阴影平行,旁若无人地在雪地上尽情伸展开来。

我的面颊热辣辣的,戴着手套团了一把雪。

雪团投过去了,没有到达他身边。但是,他画完I这个字母,或许无意中将视线转向我这里了。

“喂!——”

尽管我担心近江会露出不悦的神情,但还是被一种莫名的热情所驱使,高喊一声,随即顺着高台的陡坡俯冲下来。没想到他也敞开有力的嗓门,对我高声呼叫:

“喂!——不要踩了字啊。”

看样子,今天早晨的他同平时不一样。通常,他回家绝对不做作业,教科书锁在存物箱里,两手插进外套的口袋去上学。他总是掐准时间,手脚麻利地脱掉外套,及时排在队伍的末尾。可今天早晨,他不但独自一人消磨着时光,还以独有的亲切和粗鲁的笑脸迎接我(平素他把我当成个孩子,不肯瞧我一眼)!我是多么盼望看到他那副笑脸和整齐鲜洁的白牙啊!

然而,这笑脸一旦接近,清晰可见之后,我的心便把刚才呼唤他的热情忘却了。理解阻挡着我。他的笑脸,或许是为了弥补“被理解”这个弱点,与其说损害了我,毋宁说更损害了我所描画的他的影像。

看到他在雪地上描画的表示他姓名的OMI三个巨型字母,他的孤独的各个角落,我都半无意识地了解了,诸如他如此一大早赶来学校,以及他自己未必深知的本质的动机——我的偶像,眼下如果在我面前卑躬屈膝地辩解“我一早来学校是为了参加打雪仗”,那么,我心目中将会丧失较之他所丧失的骄矜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很焦急,心中盘算着应该主动出击了。

“今天雪仗打不成了。”我终于开口,“本以为雪会下得更大些呢。”

“是啊。”

他露出一副扫兴的样子,面颊上固有的线条变得僵硬起来,重新恢复了对我的鄙视与轻蔑。他极力把我看作小孩子,双眼又增添了憎恶的光芒。对于他写在雪上的文字,我不曾询问一句,他心灵一隅对此表示感谢。他那抵抗此种感谢的痛苦使我迷醉。

“哼,你的手套像小孩子用的。”

“大人也戴毛手套。”

“好寒碜,你大概还没体会到戴皮手套的感觉吧?——试试看吧。”

他把浸满雪水的手套猛地贴在我热乎乎的脸颊上,我躲开了身子。那活生生的肉感,烙印一般留在我的脸孔上。我感到我在用非常清澄的目光凝视着他。

打这时起,我爱上了近江。

假若这种粗俗的说法能够获得谅解,那么对于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初次恋爱,而且是明显关联着肉欲的恋爱。

我等待夏天,至少等待着初夏。我以为那个季节,将给我带来观察他的裸体的机会。同时,我也会把更为隐蔽的欲求,深深埋于心底。那就是很想看看他那“大玩意儿”的欲求。

两种手套在我记忆的电话里串线了。这种皮手套还有下述庆典时戴的白手套,一种是真实的记忆,一种是虚假的记忆。他那粗野的面容,也许更适合戴皮手套,也许正因为面容粗野,才更适于戴白手套。

说到粗野的面容——给人的印象,只不过是交混在少年之间的一张普通青年的脸。他骨骼壮实,个儿比我们之中最高的学生矮一头。只因我们学校的制服硬邦邦的,很像海军士官的军服,套在未成年的少年身上,总有些不合体。唯有近江一人,在自己的制服里存储着充实的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充满嫉妒和挚爱的目光,凝视着从他那蓝哔叽制服上可以窥视到的肩膀和胸脯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堪称晦暗的优越感的表情。这多半是越受害就越容易燃烧的那种情绪。留级,开除……这些厄运对于他,似乎是一种受挫的意欲的象征。何种意欲?凭我漠然的想象,一定有一种他的“恶”的灵魂所促成的意欲。而且,这广大的阴谋,即便他自己也还没有充分认识到。

说起来,他那浑圆黝黑的面颊上,耸峙着不逊的颧骨,秀挺而丰腴的不很高的鼻梁下边,有着仿佛用丝线括紧的神秘的嘴唇和坚实的下巴颏儿。从他的面孔上,可以感受到充溢全身的奔流的热血。那里存在着一个野蛮的灵魂的衣裳,谁能从他那里看到“内面”呢?他身上所能期待的,只是我们遗忘在遥远过去的那个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有时他心血来潮,走过来偷看我所阅读的不合年龄的深奥的书籍,我大都带着暧昧的微笑合上书本。这并非出于羞耻。因为,下面所有的预测,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痛苦。诸如他对书籍感兴趣,他显得笨手笨脚,他讨厌自己无意识的完整。我为这位渔夫忘却乡国伊奥尼亚[33]而感到痛苦。

上课期间,运动场上,我一直左右打量他的身姿,终于塑造出他那完美无缺的幻影。记忆之中他的幻影,找不到任何缺点,原因就在于此。至于小说式的叙述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的某些特征,某些可爱的脾性,以此用在人物身上,从而使得人物栩栩如生的一些缺点之类的东西,一概从近江身上寻找不到。反之,我从近江身上找到了无数别的东西。那就是存在于他身上的无限多样性和微妙的韵味。这些包括生命完整的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巴颏儿,他的颈项,他的咽喉,他的血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脯,他的手,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所有这些,我都从他身上寻找到了。

以此为基础进行淘汰,完成一个嗜好的体系。因为有了他,我不认为富有理智的人都亲切。因为有了他,我不再为戴眼镜的同性所吸引。因为有了他,我开始爱上力量、充沛的血的印象、无智、粗野的手势、粗放的语言,以及一切丝毫不被理智所腐蚀的肉体所具备的野蛮的忧愁。

不过,这种不合理的嗜好,对我来说,打从一开始就在逻辑上包含着不可能。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符合逻辑的东西了。透过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一开始交合就猝然衰退了。对方所发现的些微的理智,也会迫使我做出理性的价值判断。在爱的相互作用下,对对方的要求,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因此,祈求对方无智的心,尽管是一时性的,也会要求我的绝对的“对于理性的谋反”。这类事情,无论哪条道路都行不通。因此,不论何时,我都提防着,决不和未被理智侵犯的肉体的所有者,即流氓、水手、士兵和渔夫等进行语言交流。只能以热烈的冷淡远远离开,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们。抑或只有言语不通的热带蛮荒之地,才是我易于居住的家园。说起来,对于荒蛮之地暑气蒸腾的炎夏的憧憬,早在孩童时代就存乎我心中了……

关于白手套的故事。

每逢举行庆典的日子,我习惯戴白手套去学校。手腕上的贝扣散射着沉郁的光,手背上缝着发人冥想的三道线。只要戴上这副手套,我就会回忆起天气晴明的节日的印象:举行盛典的晦暗的礼堂,临回家领到的一纸袋盐濑[34]包子,一天的进程有时会因中途明朗的哄笑声而受到干扰。

冬日的祭典,那是纪元节[35]。当天清晨,近江少有地一大早就到学校来了。

还不到集合的时间。将学校一旁浪桥上的一年级学生赶走,这是二年级学生冷酷的乐趣。那些二年级学生,本来看不起浪桥这类小孩子游戏,但内心里又对这种游戏恋恋难舍,他们硬把一年级学生赶走,实际上并非真心想玩这种游戏,而是半真半假,逞逞威风罢了。一年级学生远远地围成一圈儿,眼看着二年级同学得意扬扬、受人围观的粗暴的胜负——瞅空子将对方从摇荡的浪桥上推落下去。

近江双脚站定在浪桥中央,那架势简直就像一个被追击得走投无路的刺客,不住地盯着新上来的敌手。同学中没有人敌得过他。已经有好几个人刚一登上浪桥,就被他迅速推下去,踩碎了一地晨光闪耀的严霜。每当这时,近江就像一位拳击手,伸出戴着白手套的两只手,在额前紧握,显现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被他驱赶的一年级学生也不计前嫌,为之齐声喝彩。

我一直盯着他的白手套。那手套精悍地挥动着,出奇的准确。那是狼一般幼兽的双手。那双手时时像响箭一般穿越冬日早晨的空气,向敌方的腹胁奔击而去。被他推落的对手,有的腰背猛然撞击在霜地上。推倒对手的一刹那,近江为了恢复倾斜的身子的重心,有时在蒙着一层薄霜的滑溜溜的圆木上,做出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他那灵巧的腰肢的力量,再次使他回复到那副刺客的架势。

浪桥无表情地、有规律地左右摇荡。

……看着看着,我蓦地不安起来。那是一种坐卧不宁的难解的不安。似乎是摇荡的浪桥引起的眩晕,但又不是。可以说,这是精神的眩晕,抑或是我内部的均衡,因看到他危险的一举一动而被打破所带来的不安吧。这眩晕之中,依然有两种力量争夺霸权。自卫的力量和欲望的力量。后者更深刻更激烈地欲图瓦解我内心的平衡,这是一种常使人无意识委身其中的某种微妙而又隐秘的自杀的冲动。

“什么呀,都是一群胆小鬼,没人敢上来吗?”

近江站在浪桥上,左右轻轻摇摆着身子,戴着白手套的两手叉在腰间。帽子上的镀金徽章在朝阳里闪闪发光,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英俊。

“有我哪!”

激烈的心跳准确地测定了我要说出这话的瞬间。我败于欲望的瞬间总是这样的。我走到那里,就站在那里,对于我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行动,更是预先安排好的行动。所以直到多年后,我依然误认为自己是“意志型的人”。

“算啦算啦,你肯定要输。”

我在一片嘲讽的欢呼声中,从一端登上晃动的圆木,刚一登上就险些滑了一跤,大伙儿又是一阵喧闹。

近江带着一副滑稽的表情迎我而来。他拼命做着鬼脸,模仿我滑倒的样子。还摇晃着戴手套的手指取笑我。在我眼里,那手指就像随时刺向我的危险刀剑的锋镝。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几次互相交手。每次我都被他的掌力推压,身子摇摆起来。看样子,他打算尽情耍弄我一番,不想让我过早败北,故意调整着力量的大小。

“啊,危险,你好强啊!我失败了,马上就要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出舌头,学着掉落的姿势。

看着他那副鬼脸,他在不自觉地破坏着自身的美。对我来说,这是不堪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进逼,低伏着眼眉。他瞅空子伸出右手用力推我一下。为了不掉落下去,我的右手反射性地抓住他的右手手指,活生生体验到了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的触感。

那一刹那,我和他四目对视。确实是一刹那。那副滑稽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了,又涨满了简直有点儿可笑的真率的表情。既非敌意又非憎恶的无垢的东西鸣响了弓弦。那也许是我想得太多的缘故。抑或是手指被拽住,身子失去平衡的瞬间里所展露的虚空的表情吧?然而,随着两人手指交叉时产生的闪电般战栗的力量,我发现近江从我凝视他的瞬间的视线里,感悟到我很爱他——也仅仅爱他。

两人几乎同时从浪桥上跌落下来。

我被搀扶了起来,是近江把我搀扶起来的。他粗暴地拽住我的膀子,默默无言地掸掉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和手套沾满了白霜闪亮的污泥。

我嗔怪地抬头望着他,他挽着我的手臂迈开了脚步。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起,同班同学一律手挽手肩并肩,那种亲切是很自然的。当时,集合的哨子一吹响,大家一齐赶往操场。近江和我一同跌落下来,不过是看厌了的游戏的结局。我和近江即便挽着臂膀走路,也并不是一道特别显眼的风景。

不过,我靠在他的臂弯里,边走边感到无上喜悦。或许我天生羸弱,所有的喜悦都掺和着不祥的预感。他的臂腕强健而结实的质感,仿佛顺着我的手臂流贯全身。我巴不得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一来到集合场所,他就毫不犹豫地甩开我的臂膀,排到自己的队列去了。接着,便不再转头看我一眼。庆典进行期间,我把自己白手套上的污泥,和同一排隔着四个人的近江白手套上的污泥,比较着看了好几次。

对于我对近江莫名其妙的倾慕之心,没有加以有意识的批判,更不用说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图集中意识,我已经不在其中了。如果有不具有持续和进行式的所谓恋爱,那么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凝视近江的目光,总是“最初的一瞥”,亦可称“劫初[36]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关联于此,守卫着我十五岁的纯洁,以免除不断的侵蚀作用。

这就是恋爱吗?初见时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其后经过多次反复,这种恋爱也具备了独特的堕落和颓废。这是较之俗世爱的堕落更为邪恶的堕落。颓废的纯洁,在世上所有的颓废之中,也是最恶质的颓废。

然而,我对近江的单恋,是人生中最初遇到的,在这种恋爱中,说真的,我就是一只将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底下的小鸟。使我迷惘的,不是获得的欲望,只是纯粹的“诱惑”本身。

至少我在上学时,尤其是在单调的课堂上,我的眼睛始终离不开他的侧影。我不知道,所谓爱,就是渴求和被渴求。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还能做些什么呢?爱之于我,不过是将很小的谜语问答依然作为谜语,互相考问一遍罢了。我的一番倾慕之心,究竟会以何种形式获得报偿,我连想象都未曾想象过。

因此有一天,我感冒并不严重也请了假,那天正巧是三年级第一个春季体格检查的日子。直到第二天去上学我才知道。体检当天请假的两三个人到医务室去,我也跟着去了。

煤气炉蓝色的火焰,在射进屋内的阳光里,看起来若有似无。充满了消毒药的气味儿。平素,少年们的裸体总是互相挤在一起,到处飘溢着体检时特有的,似蒸乳般甘美的薄桃红的味道,如今全然没有了。我们两三个人,瑟缩着身子,默默无言地脱掉了衬衫。

一位和我同样易患感冒的瘦削的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到他那长满汗毛的瘦骨嶙峋的白皙的脊背,我的记忆突然苏醒了。我一直想看近江的裸体,想得简直要发狂。体检这么好的机会给漏了,我真是愚不可及。那就只有渺茫地等待下一次机会。

我面色苍白。因为我的裸体上那令人寒碜的鸡皮疙瘩,含蕴着一种类似寒冷的悔恨。我用空茫的眼神扫视了一下自己细弱的胳膊上可怜的牛痘痕迹。我被点到了名字。磅秤正像一副绞刑架,它似乎宣告了我的行刑时刻。

“三十九点五!”

护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医报告。

“三十九点五。”校医一边填写病历,一边自言自语,“好歹总要达到四十公斤啊。”

每次体检,我都要尝受这样的屈辱。但是今天很放心,因为近江不会在一旁眼看着我的屈辱。刹那间,这种安堵成长为喜悦……

“好了,下一个!”

助手狠狠推了我一把。要是平常,我会满含厌恶地对他怒目而视,但这次我没这么做。

然而,我的初恋会以怎样的形式告终呢?虽说有些朦胧,但我也不是一点儿没有预料。这种预料带来的不安,抑或是我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这天似乎是展示标准夏装的一天,也可以说是夏天的舞台彩排的一天。为了万无一失地迎接真正的夏的光临,夏之先驱只在这一天里,前来检查人们的衣柜。这种检查合格的标志,就是人人在这天穿着夏衫出行。

尽管天气炎热,我还是得了感冒,并发支气管炎。为了“参观”体操课(不参加体操练习,只是在旁边观看),我和一位拉肚子的同学到医务室开了必要的诊断证明。

回来的路上,我俩尽量慢腾腾地踱着步子,朝操场大楼走去。因为只要说去了医务室,就可堂而皇之地成为迟到的借口;再就是即使观看,那种无聊的体操课,也还是希望越短越好。

“真热啊!”

我脱掉了制服上装。

“行吗?感冒了还这样。当心拉你做体操。”

我立即又穿上了上装。

“我拉肚子,反正没关系。”

同学故意逞能,这回轮到他脱掉了上装。

到那里一看,操场墙壁的钉子上挂满了夹克,其中也有开领衬衫。我们班一共三十人,集体站在操场对过的单杠周围。以阴暗的雨天的操场为前景,楼外的沙地和单杠的草坪周围,倒是一派明丽。我因为病弱,总是觉得不如人家。我一边放任地咳嗽,一边向单杠走去。

长相寒碜的体操教员,从我手里接过诊断书,瞧也不瞧一眼。

“过来,做引体向上!近江,你示范一次,给大家看看。”

我听到同学们都在悄悄呼唤近江的名字。上体操课时,他经常去向不明,不知在干些什么。这回他又从一片枝叶闪光的绿树荫里,懒洋洋地出现了。

我一见到他,胸中就闹腾起来了。他脱去衬衫,只穿一件白棉背心,黝黑的皮肤反衬着纯白的背心,显得格外洁净。那是一种香远益清的洁白。胸部清晰的轮廓和两只乳头,宛若石膏浮雕。

“引体向上?”

他不屑一顾但又带着几分自信地反问老师。

“嗯,是的。”

大凡体躯健壮的主儿,往往表现出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近江也一样。于是,他走向沙地,缓缓伸出手臂。他用地下的湿沙子涂在手心里,然后站起来,一边粗剌剌地搓搓手,一边望着头上的单杆。那副眼神闪现着渎神者的决心。倏忽将影像掉落在他眼眸里的五月的白云和蓝天,被他寄宿在清凉的污蔑之中。一个跳跃纵贯他的全身,忽然,两只无逊于那锚型刺青的臂膀,将他的身子吊在了单杆上。

“嗬——!”

操场上回荡起学生们的赞叹声。谁都知道,那并非针对他孔武有力的身体,那是对青春、生命和优越的赞叹。他的腋窝冒出的丰饶的腋毛,令他们吓了一跳。或许少年们第一次看到,原来那里生长着如此繁盛的、近乎不必要的、众多夏草般的毛!宛若夏天的杂草盖满庭院还绰绰有余,又接连向石阶蔓延。那毛溢出了近江深深凹陷的腋窝,铺展到胸脯两侧来了。这两片青黑的草丛,沐浴着阳光,熠熠生辉,那一带的皮肤格外洁白,被衬托得像白沙一般透明。

他的两只臂膀坚实而隆起,两肩的肌肉如夏云高耸。将他腋窝的草丛折叠在暗影里,看不见了。胸脯高高同单杠磨合,微妙地战栗着。就这样,引体向上反复做了好几次。

生命力,众多无益的生命力,压服了少年们。生命中过度的感应,暴力的,简直只有生命本身才能说明的无目的感应,此种令人不快的充溢的冷漠,压倒了他们。一种生命,在他本人不知不觉之间,潜入近江的肉体,占领他,突破他,从他那里溢出,企图随时凌驾于他的头上。在这一点上,生命好似疾病。他那被粗暴的生命腐蚀的肉体,只是为了不怕传染的疯狂的献身而置于这个世界。对于那些畏惧传染的人们来说,那副肉体只是作为一种非难而印入他们的眼睛——少年们畏畏缩缩地后退了。

我同他们一样,又多少有些差别。在我这里(这事儿充分使我面红耳赤),看到他那众多的腋毛的一瞬间,我一下子erectio[37]了。

我担心春秋穿的薄裤会不会惹人注意。即使没有这种不安,此时占据我心间的,也不单是无垢的欢欣。仿佛我想见的东西就在那里,渴望一见的冲动,反而发掘出未曾预料的别一种感情。

那是嫉妒——

就像完成一项崇高的作业,我听到近江的身体“扑通”一声落在沙地上。我闭上眼睛摇摇头。于是,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爱近江了。

那是嫉妒,那是强烈的嫉妒,它使我断绝了对近江的爱。

也许从那时起,在这桩事情上,寄予了我对自身萌生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写这本书,就是这种要求的一种体现)。幼年时代的病弱和溺爱,使我惮于仰望别人的面孔。对于孩童的我来说,从那时起就信守着“必须强健起来”的格言。我在来往的电车上,不分彼此地一直凝视着每位乘客的脸,我在这种注视中找出了这种训练法。一般的乘客,被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所凝视,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厌烦地转过脸去,很少有人瞪着眼回敬你。一旦转过脸去,我就感到胜利了。就这样,我逐渐能够面对面地正视别人的脸孔了。

深信已经放弃爱的我,总算放弃了自己的爱。初看起来很是迂阔。爱的最明白不过的标志就是erectio,我把它给忘却了。Erectio其实是永恒的,不自觉发生的,独自一人时,它所促成的“恶习”,也是永恒的,不自觉进行的。关于性,我虽然已经具备一般知识,但还没有因差别感而产生烦恼。

话虽如此,但我并不相信放纵自己常规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统的,也并不相信每个同学和我都抱有相同的欲望。令人愕然的是,我在沉湎于浪漫故事的阅读时,简直就像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将一切都雅的梦幻都寄托于男女恋爱与结婚之上了。对近江的爱,我已经投进了不屑一顾的谜的垃圾堆,不再深究个中意味。如今,不管我写下“爱”字还是“恋”字,我都感受不到一切。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间,会有什么重大的关联。

尽管如此,直感要求我的孤独。那是作为一种原因不明的异样的不安——前边已经说过,幼年时代起,我就有着浓厚的长成大人的不安——而表现出来的。我的成长感一直伴随着异样的尖锐的不安。那个时代,我发育迅速,每年都必须将裤脚放长,因此,新做的衣裤都要缝进一大截衣褶。每个家庭都一样,我家的房柱上用铅笔标着我的身高。这种事儿,总是在餐厅里当着全家人的面进行。每长高一分,家人就拿我开玩笑,单纯地乐上一阵子。我强作笑脸。然而,一想到长成大人那种高度,就不能不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危机。我对未来的漠然的不安,一方面提高了我脱离现实的梦想的能力,同时又驱赶我奔向“恶习”,以便使我向那种梦想逃逸。不安证实了这一点。

“二十岁之前,你肯定要死。”

同学们看我很虚弱,都跟我开玩笑。

“你这话太无情啦。”

我苦笑着绷紧了脸,从这句预言里,我尝受了一种奇妙的甘美而感伤的迷醉。

“打个赌吧。”

“要是打赌,我不是只能赌我活着吗?”我回答,“假若你赌我死的话。”

“是的,好可怜啊,你要失败的。”

同学们带着少年的残酷,重复地说着。

不光我一个人,同班同学也都一样。不过,我们的腋毛不像近江的那般茂盛,只是一点儿像细草芽般的东西。因此,以往我从不特别注意这部分。作为我的固定观念的,明明是近江的腋窝。

洗澡时,我总是久久地站在镜子前。镜子极不情愿地映着我的裸体。我就像那只坚信自己长大后一定能变成天鹅的丑小鸭。这和那英雄式童话的主题恰恰相反。我的肩膀也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也像近江的胸脯,我满怀这种期待,对着眼前的镜子,硬是从那映照出的细瘦的肩膀和薄弱的胸脯上仔细寻找,却总也看不出相似在哪里。其间,薄冰似的不安依然布满我心中的各个角落。与其说不安,毋宁说是一种自虐的确信,一种“我决不能和近江一样”的神示的确信。元禄时代的浮世绘,往往将相爱男女的容貌,画得惊人的相似。希腊雕刻中美的普遍的理想,也近似容貌相似的男女。其中难道没有一种爱的奥义吗?爱的深处不正涌流着企图和对方分毫不差的这种不可能实现的热望吗?这种热望不正驱使着人们将不可能由另一极端变成可能,从而引导他们走向那种悲剧性的叛离之路吗?既然相爱的人儿不可能完全相似,那么不如干脆使他们致力于相互之间毫不相似,使这样的叛离完整地作用于媚态。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心灵构想吗?然而可悲的是,“相似”结束于瞬间的幻影里了。为什么呢?因为爱恋中的少女纵然变得果敢,爱恋中的少年纵然变得内向,他们依旧会穿越彼此相似的存在而飞向彼方——已经没有对象的彼方。

为此,我有一颗强烈的嫉妒之心,我甚至对自己说:我已放弃了爱。对照上述的奥义,这种嫉妒依然是爱。我自己的腋窝,缓慢而游疑地一点点滋生、成长,渐渐变黑了。我终于可以爱“和近江相似之物”了……

暑假到了。对我来说,它是盼望已久而不堪收拾的幕间休息,又是梦寐以求而居心叵测的招饮燕集。

打从罹患轻度的小儿结核时起,医生就禁止我照射强烈的紫外线,绝对不准在海岸上将身子暴露在直射阳光里半小时以上。每当打破这种禁令,我的脸上就火辣辣地发烫。由于不能参加学校的游泳课,直到现在我也不会游泳。联想到后来在我内部执拗生长的、有时震撼我的“海的蛊惑”,我不会游泳是一种暗示。

纵使这样,那时的我,还没有遇到海的难以抗拒的诱惑。百分之百不适宜于我的夏季,而又以莫名的憧憬教唆着我的夏季。为了送走一个不至于太无聊的夏季,我和母亲,以及弟妹,在A海岸终于度过了这样一个夏季。

……

我猛然觉察,我被留在一块巨岩之上了。

刚才,我和弟妹沿海边寻找岩石缝里闪亮的小鱼,走到了这座岩石旁。因为没有什么感兴趣的猎物,年幼的弟妹都玩够了。这时,女佣来接我们到沙滩有遮阳伞的母亲那里去。我不愿和他们一起行动,她便留下我,只带着弟妹走了。

夏天过午的太阳,朝着海面不间断地打耳光。整个海湾是种巨大的眩晕。洋面上的那团夏云,雄伟、悲壮,将预言家的姿态半浸于海水里,默默伫立。云的筋肉似雪花石膏般苍白。

说到人影,沙滨驶出两三只游艇、小船和几只渔船在海面上徘徊,除了船上走动的几个乘员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影。精致的沉默存在于一切之上。海的微风带着一副微妙的神经兮兮的表情,将快活的宛若昆虫无形的振羽声,传送到我的耳边。这一带海岸,由那些向海面倾斜的浑圆而柔顺的岩石组成,像我身下这般陡险的巨岩,其余只有两三座。

波涛以不安的膨胀的绿色形状,自远洋滑过海面而来。突向海面的较低的岩群,高高耸立,一面阻挡着犹如求救般扬起素腕的飞沫,一面又似乎沉浸在深深的充溢感之中,梦想着挣脱捆绑的浮游。但是,膨胀的绿波又舍它而去,以同样的速度滑向水岸。不久,某种东西在绿色的包衣中醒来,站立。波涛随之立起,将砍向水线下面的巨大海斧锋利的侧刃,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这深蓝色的断头台,飞溅着白色的血花砍落下来了。于是,追击着破碎的波头跌落下来的瞬间的波背,映照着垂死者的眼眸里出现的至纯的蓝天,但那不是此世的青蓝——海面上挣脱而出的未被腐蚀的平滑的岩群,隐身于经波涛袭击瞬间泛起的银白的泡沫之中,随着余波的后退灿烂生辉。我看到岩石上寄居于晕眩中的寄居蟹,摇摇晃晃,身子一动不动了。

孤独的感觉,倏忽同对近江的回忆杂糅一处了。事情就是如此。近江充满生命的孤独,生命捆绑他时所产生的孤独,我对这些东西的向往,使我期望也像他那样孤独。眼下,表面上我的孤独近似近江的孤独,我希冀仿效他的做法,以便享受面对横溢的大海此种虚空的孤独。我一人理应扮演近江和我两个角色。为此,我必须找出和他的共同点,哪怕一星半点也好。要是这样,近江自身抑或无意识抱有的孤独,将由我来替代,在有意识的行动里,宛若这种孤独充满着快乐,将看到近江时我所感到的快感,不久使之成为近江自己所感到的快感。我完全可以到达这种空想的境界。

自打迷上《圣塞巴斯蒂安》绘画,我每逢裸体,无意中总是习惯于将两手交叉放在头顶。自己的肉体弱不禁风,面貌里缺乏圣塞巴斯蒂安的丰丽。如今,我也毫不经意地这么做了。于是,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腋窝。不可理解的情欲涌现出来。

随着夏天的到来,我的腋窝本来不如近江那般丰盛,但也有了青黑色草丛的萌芽。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点。这种情欲,明显地有近江的介入。尽管如此,无可否认,我的情欲依然是针对自身的那个部分。当时,震颤着我的鼻孔的潮风,火辣辣照射着我裸露的肩头、胸脯的酷烈的夏阳,以及一望无垠、没有一个人影的空间……猬集而来,驱使我于蓝天之下干出第一次“恶习”。我选择自己的腋窝作为对象。

……我的身子战栗于不可思议的悲伤之中。孤独如太阳般炙烤着我。深蓝的毛织内裤,粘湿湿地贴在小腹上。我慢腾腾地从岩石上下来,两脚泡在海水里。余波使我的脚看起来白皙得像两只死贝。海水中镶嵌着贝壳的石板路,在波纹里摇摇荡荡,历历可见。我跪在水中。这时,细碎的波浪高声呼喊着向我涌来,撞击着我的胸脯,任其飞沫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波涛退去时,洗净了我的污浊。我的无数的精虫,随着退去的水波,同波中的众多微生物、众多海藻的种子,以及众多鱼卵等诸生命一起,卷进汹涌的海浪冲走了。

秋季到来,新学期开始时,近江没有来。我看到布告栏里张贴着他被开除学籍的告示。于是,仿佛死了僭主的人民,我的同学人人都在谈论他干的坏事。诸如他借了十块钱没还啦,他笑嘻嘻地把进口钢笔强行夺走啦,他掐人脖子啦……似乎人人都受过他欺负。唯有我不曾记得他干过什么坏事。这件事使我嫉妒,使我发狂。然而,因为他被开除的理由尚无定论,我的绝望才获得一些安慰。关于近江为何被开除,就连哪所学校都有的那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也找不出令众人确信无疑的理由。即便老师,提起所谓“坏事”,也只是笑笑罢了。

只有我,对他的作恶抱有一种神秘的确信。他肯定参与了自己尚未充分意识到的某个庞大的阴谋。他的“恶”的灵魂所促起的意欲,正是他的价值、他的命运。至少我是这么看。

……于是,这种“恶”的意味在我心中变形了。它所促成的庞大的阴谋、具有复杂组织的秘密结社、一丝不苟的地下战术,都应该是为了某个不可知的神明而存在。他侍奉神明,试图改变人们的信仰,终于被人出卖而遭秘密杀害。某个黄昏,他光裸着被带往山丘的杂木林。在那里,他两手被高高绑在树上,第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腹胁,第二支箭矢贯穿了他的腋窝。

我的思绪在深入。这样一想,他抓住单杠做引体向上的姿势,最容易使人首先联想到圣塞巴斯蒂安。

***

中学四年级时,我患了贫血症。脸色越来越苍白,手也黄瘦起来。登上一段高台阶之后,就得蹲下来歇一阵儿。白雾般的龙卷风降临到我的后脑,戳穿了一个洞,险些使我晕倒。

家人领我去看病。医生诊断我是贫血症。这是一位相熟的颇为风趣的医生,家人问他贫血症是怎么回事,他说回头查查参考书再说明吧。我看完病,站在医生身旁,家人坐在医生对面。医生翻看的书页都被我瞧见,家人却看不到。

“……那么,下边谈谈病因。论起得这种病的原因嘛,多半是‘十二指肠虫’引起的,哥儿也可能是。有必要查查大便。不过‘萎黄症’[38]很少见,且多数是女人才有……”

接着,医生跳过一段病因的说明,只在嘴里嘟囔一会儿,合上了书本。但我看到了他跳过的那段病因,那是关于“手淫”的。我出于羞愧,心跳加快了。医生也看穿了。

处方上开着注射砷剂。此种毒性的造血作用,一个多月就治好了我的病。

但是,有谁能知道,我之所以缺血正是由于同对血的欲求结成的异常的关系。

天生的血液不足,培植了我梦想流血的冲动。可是这种冲动,使我的身体更加丧失鲜血,也越来越渴求鲜血。这种伤害身体的梦幻的生活,锻炼和砥砺了我的想象力。当时,我虽然没读过萨德[39]的作品,却从《你往何处去》[40]关于圆形剧场[41]令人感佩的描写中,确立了我的杀人剧场的构想。在那里,年轻的罗马斗士,仅仅为了慰藉而提供年轻的生命。死必须洋溢着鲜血,并且要举行仪式。我对所有形式的死刑及刑具都很感兴趣。至于拷打刑具和绞首架,因为看不见血则弃而不用。我也不喜欢手枪和使用火药的枪炮之类的凶器。尽量选择原始而野蛮的武器,诸如弓箭、匕首和长矛等。为延长痛苦而瞄准腹部。牺牲者应使之感到长久、悲痛、伤心等无可言状的存在的孤独而呐喊。于是,我的生命的欢乐自幽深之处燃烧起来,最后以呐喊回应此种呐喊。这不正是古代人们狩猎的欢乐吗?

希腊士兵、阿拉伯白人奴隶、蛮族王子、饭店开电梯者、侍者、懒汉、军官、马戏团青年演员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杀戮了。我因为不懂得爱的方法而误杀了所爱的人,就像那些蛮族的掠夺者。我在那些倒地的人还在微微翕动的嘴唇上接吻。有一种刑具,轨道一头固定着刑架,十几把短刀插在人形的厚木板上,由轨道的另一头滑来。这是我受到某种暗示发明的。有一家工厂,贯穿人体的镟床朝夕转动,生产瓶装甜味血浆发售。众多的牺牲者双手被捆绑在一起,被一个个送到我这个中学生头脑中的圆形剧场内。

刺激逐渐强烈,达到了人所能达到的一种最坏的幻想。这种幻想的牺牲者,依然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位善于游泳的体格十分健壮的少年。

那里是地下室。正在举办秘密宴会。纯白的桌布上点燃着典雅的蜡烛。银质刀叉分别摆在盘子两旁。照例装饰着盛开的康乃馨。奇怪的是,餐桌中央的空白尤其大,看来过会儿一定有巨型的菜盘放到这里。

“还没好吗?”

一位食客问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听起来是老人威严的声音。看来,黑暗中每位食客都看不清脸孔。只看到两只白手伸到灯光下,操持着银光闪亮的刀叉。有人小声地谈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除了时时有椅子咯吱咯吱的响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这是一个阴惨的宴会。

“我想快好了。”

我回答。人们报以黑暗的沉默。对于我的回答,看样子都很冷漠。

“我去看一下。”

我站起身打开厨房的门。厨房的一角连着通往地面的石阶。

“还没好吗?”

我问厨师。

“哪里,马上就得啦。”

厨师也很冷淡地一边切着菜叶般的东西,一边低着头回答。两铺席宽的又厚又大的案板上什么也没有。

石阶上传来笑声。只见另一个厨师挽着我的同班同学的膀子走下来了。少年穿着普通长裤,套着深蓝短袖衫,敞开着胸怀。

“啊,是B呀。”

我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他走下石阶,两手插在口袋里,冲着我诡秘地一笑。这时,厨师突然从后面跳过来,卡住少年的脖子。少年激烈地反抗。

“……这是柔道的一手……柔道的招数。那叫什么来着?……对了……绞首……不会真死……只是昏过去一阵……”

我一边思考,一边观看这场残酷的打斗。少年在厨师结实的臂腕里很快耷拉下脑袋。厨师平静地将他抱起来放在案板上。这时,另一位厨师走过来,无动于衷地扒去少年的短袖衫,摘取手表,褪掉裤子,身子眼看着全裸了出来。裸体少年薄薄张开着嘴,仰面倒在那里,我与那张嘴久久地接吻。

“仰着好还是趴着好?”

厨师问我。

“仰着好。”

我回答,仰着可以看到他那盾牌般琥珀色的胸膛。另一位厨师从碗橱里端来一只恰能盛下整个人体的西洋大瓷盘。这是一只奇妙的瓷盘,两边各开着五个小孔,一共十个小孔。“唉哟嗨!”

两个厨师将昏迷的少年仰面放倒在盘子里。他们愉快地吹着口哨,把细绳穿在盘子两边的小孔里,紧紧绑住少年的身子。那快捷的动作,表明他们是多么熟练。巨大的沙拉菜叶,排列整齐地包裹着裸露的身体。盘子里增添了特大的铁刀和叉子。

“唉哟嗨!”

两位厨师举起盘子。我打开食堂的门。一种好意的沉默迎接我。灯光明亮地映照着餐桌,盘子放在空白的地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从大盘子旁边,拿起特大的刀和叉。

“从哪里下手呢?”

没有人回答,我感到众多的面孔都伸向盘子周围。

“可以从这里切割。”

我拿起叉子朝心脏戳去,血水正好溅到我的脸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将胸肉慢慢地、薄薄地切下一小片来……

贫血虽然治愈,我的恶习依然强烈。上几何课时,在老师中我百看不厌的是最年轻的几何老师A的面孔。听说这位老师当过游泳教练,他具有被海边的阳光灼黑的面容和一副渔夫似的浑厚的嗓音。冬天,我一只手插进裤兜,一只手将黑板上的字抄写在练习簿上。其间,我的眼睛离开练习簿,无意识地追逐A的身影。A一边用年轻的嗓音反复讲解几何难题,一边在讲台边上上下下。

官能的苦恼已经侵入我的出行坐卧之中。年轻的教师不知何时以一副光裸的赫拉克勒斯[42]的幻象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边用左手挥动着黑板擦子,一边用右手里的粉笔写着方程式。我从那皱起的衣服襞褶里看到了“引弓射箭的赫拉克勒斯”筋肉的线条。我终于在课堂上犯了恶习。

下课后,我迷迷糊糊地低着头,走向运动场。我的恋人(他也是一位害单相思的留级生)走过来问我:

“喂,你呀,昨天到片仓家吊丧了吧?感觉怎么样呢?”

片仓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他死于结核病,前天刚办完丧事。听朋友说,他的遗容完全与平时不同,简直像恶魔。我瞅准火化之后才去吊唁。

“没什么,已经烧成灰了。”我只有冷冷地回答,忽然想起那个对他表达好意的口信来,“噢,片仓的妈妈要我转达对你的问候,她说今后她会很寂寞,希望你常去玩玩。”

“傻瓜!”——一种激烈而温热的力量撞击着我的心胸,使我震惊。我的恋人的面颊,被少年般的羞赧染红了。他的眼神泛滥着光辉,带着尚未稔熟的亲切看着我。“傻瓜!”他又说了一遍。“你也变坏了,总是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一时弄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迎合着他而笑,稀里糊涂过了半分钟,我终于明白了。片仓的母亲还很年轻,她是一位婀娜多姿的漂亮寡妇。

更使我感到心情沮丧的是,这种迟钝的理解,未必出自我的无知,而明显来自他和我所关心的事情的差异。我所感到的这种明显的距离感,自然是可以预料到的。但对此发现如此之晚令我震惊。我为此追悔莫及。

片仓母亲的口信在他那里会产生怎样的反应,对此我未曾想过。我只是无意识地觉得,那个口信只是对他表达好意。我的这种幼稚本身的丑陋,宛若小孩子啼哭后那张被风吹干泪痕的脏污的脸蛋儿,令我绝望。我为何不能长久保持我的心境不变呢?我曾经千遍万遍地反躬自问。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倦了,不想再继续下去。够了,我将要因纯洁而弄得身败名裂。我有了心理准备(这是多么招人喜爱啊!),我似乎也可以摆脱这种状态了。我还不知道,我如今所厌恶的明明是人生的一部分,一如我相信,我所厌恶的是梦想,不是人生。

我接受了命令,催促我快些从人生出发。是从我的人生吗?纵然万一不是我的人生,我也必须步履沉重地向前迈步。这样的时期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