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通灵神捕(上)(7)
狗牙胡同是条从犬牙交错中生生挤出来的死胡同,七扭八歪得厉害,每走过两三户就要调整前行方向,时而往左转时而往右偏,若不走进来,只站在胡同口,根本看不见最里面那户人家。
蒲松龄跟着卫无端一路走到狗牙胡同最里面那户人家门口,尚未进去就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臭味。
这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周围起了高墙隔开邻居,再加上门前这弯弯绕绕如黄河似的胡同,难怪尸体都臭了才有人发现。
死了的那位姑娘已经被抬到了院子,没有穿衣服,只是胡乱盖了一件颜色艳丽的单衣。
平素安静偏僻的胡同,因为出了人命而变得格外热闹。门口和墙头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这群公门里的人指指点点,然后又叽叽喳喳低语。
蒲松龄正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低头记录仵作刚才说的话,冷不丁听门口有人喊他:“哟呵,蒲兄弟,穿官衣啦。”
循声看过去,人群里伸出一颗十分扎眼的秃头。除了李秃瓢之外,整个京城都再难找出第二个如此锃光瓦亮的脑袋。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蒲松龄忙过去,隔着门口负责警戒的捕快问道。
“看热闹啊,不然你以为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哪儿来的?”李秃瓢一见官差里有认识的,立刻扒开前面挡着他的人,往前凑了凑,“里面怎么回事儿啊?”
做六扇门的书记官,首要一条就是嘴要严。
蒲松龄想起老刘嘱咐过的话,合上手里的卷宗摇头道:“这个现在可不好说。我们总捕头也来了,正看着呢。”
他这小动作哪里瞒得了李秃瓢的眼睛?
李秃瓢似笑非笑哼一声:“还是官府里的规矩大啊,不像咱这平头百姓,啥都胡咧咧一通。”
“李大哥,我这饭碗来得不容易,自然要千万小心。”蒲松龄赔笑道,“改明儿闲了,我请你喝酒,就当是给你赔罪。那时节案子也该破了,我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行,没穿上官衣就忘了你这穷哥哥。”李秃瓢摸着自己反光的脑袋,赞赏地点点头,“我没看错你小子,是个好样的。”
蒲松龄得了他夸赞,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捕头许字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喊道:“书生,总捕头叫你。”他话说完,人走到近前,看到李秃瓢,面上露出冷笑,“你是来投案的,还是除了逼良为娼之外,又干起杀人的买卖了?”
“喂喂喂,这青天白日的,别血口喷人啊。我李秃瓢那可是一等一的良民,吃喝嫖赌倒是有,逼良为娼这种缺德事我可从来不沾。”李秃瓢颇为得意地搓着脑门,“你不是已经查过我了吗?还不放心啊?”
许字哼了一声:“是狐狸早晚得露尾巴,李秃瓢,别让我逮着你。”
蒲松龄在一旁听得糊涂,话还没问出口,就被许字一把抓住胳膊。
“快走快走,总捕头等着呢。”许字不管不顾地拉着蒲松龄往屋里走,嘴里又絮叨,“你一书呆子离这种人远点,不然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蒲松龄匆忙回头往门口看,李秃瓢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他犯了什么事儿?”
“前阵子京兆尹府让咱们帮忙查京城里的暗娼,我查了几天发现这李秃瓢就是首犯之一。只可惜没证据,他背后的人京兆尹又不敢得罪,不然他能这么嚣张?”许字恨恨地道,“得了,这事儿都结了,跟你也没关系,赶紧进去吧,别找骂。”说着,许字把蒲松龄往屋里一推,自顾自走了。
屋里的摆设十分简单,桌子上摊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杯盏,里面残羹剩饭已经馊了。衣架上随意地搭着一件披风,再往里走是梳妆台,旁边是一张床,用料讲究的锦被贴墙堆成一团,衣裙随手乱丢在地上。
卫无端打开梳妆台上的木匣,里面除了胭脂水粉和首饰之外,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蒲松龄见卫无端正垂头沉思,不敢惊动,站在门口比照着屋中的摆设画了一个草图。又见地上有血迹,也按照形状一一描摹在草图上。
“尸体趴在这儿,头朝里。”卫无端的手伸过来,指着草图上代表着桌子的圆圈。
蒲松龄吓了一跳之余,忙在他指的地方添了几笔,将草图递到卫无端面前。
卫无端点了点头,又道:“回头写个封条,让他们贴在门上。我去院里看看。”
蒲松龄又把草图跟屋里的摆设对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草图叠好放回布袋里,拿出卷宗朝着院里的尸体走去。
他准备给尸体画一个详细的图,顺便向卫无端证明一下,自己真的不怕尸体。
刚蹲下准备动笔时,他的目光就被尸体的指甲给吸引了。这姑娘两只手上都留着葱管似的细长指甲,上面染了妖冶的红色。
叶雪澜也曾试图养长指甲,但后来放弃了,因为稍有外力冲撞,指甲便会开裂折断。是以这姑娘能把指甲养成这样,一定是下了相当大的工夫,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位姑娘左手食指的指甲也裂开了,大概是垂死时挣扎所致。再仔细看,指甲的裂缝里勾着一条细细的黑紫色丝线。
蒲松龄小心地将丝线抽出,放在眼前端详。
这颜色看着十分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他!黑紫色的锦袍!
蒲松龄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背影,一个在雨夜的黑暗之中,杀人之后,渐渐走远的背影。
梦中的情境犹如亲身经历过一般,那倒在地上即将死亡的女子绝望地伸出手,又重重地落下。对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蒲松龄顿时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书生,离尸体远点。”卫无端站在井边,一眼瞥见蒲松龄脸色不对,连忙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嗔怪道,“既然害怕就别往上凑了,这次来的人少,可匀不出手把你抬回去。”
蒲松龄抹了一把冷汗,正准备说那黑紫色丝线的事时,只见卫无端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转身看向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早已自动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连负责警戒的捕快都闪在一旁。
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径直来到卫无端的面前。
蒲松龄的目光落在她腰间悬着的腰牌上,赫然是“天府”二字。
她粉面含笑,柔声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我不请自来,擅闯了总捕头的地方,还请总捕头不要见怪。”
卫无端冷眼看着她:“你认识这姑娘?”
“不曾相识。”
“那我就不明白了,死的既不是王公贵胄,也不是江湖高手,区区一个平民百姓,怎么会惊动你这堂堂的天府总捕头?”卫无端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再说,天府的职权什么时候扩大了?”
原来她是天府的总捕头秋霜晚,据说她是天府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女总捕,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蒲松龄在心里琢磨,之前只听说卫无端跟天府有恩怨,却不知是因为何事。如今看他对这位天府总捕头的态度,保不齐是这姑娘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抢了总捕头的位置。
“总捕头误会了,日前听闻京畿接二连三发生命案,作案手法甚为蹊跷,想着或许跟我手上正在追查的人有关,故而过来看看。”秋霜晚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直视着卫无端,“还是说,总捕头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卫无端面无表情地问:“你在追查的人?”
秋霜晚没有回答,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蒲松龄:“你是六扇门新来的书记官?”
“是。”蒲松龄不知秋霜晚的用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能跟在总捕头身边做书记官,没被赶走,看来你卷宗写得不错。”
“秋总捕头谬赞,是卫总捕不嫌弃学生愚笨。”说完,蒲松龄看向卫无端。他不知自己揣测得是否正确,但可以确定,秋霜晚提到卷宗绝非信口一说。
卫无端沉吟了一下,点头道:“礼尚往来,告诉我你追查的人。”
秋霜晚笑道:“京畿百姓的事情已经够总捕头操心了,何必平添烦恼呢?”
卫无端抬头看看天色,对蒲松龄道:“最近这天真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阴天了。让兄弟们手脚麻利点,赶在下雨之前回去。”
这话分明是说给秋霜晚听的,蒲松龄会意,所以只是嘴里答应着,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秋霜晚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您还是老样子,半点亏都不肯吃。”
“你也一样。”卫无端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当然一样。”秋霜晚笑着回答,“不过,我现在得到的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按着您的话说,眼见尚且不可靠,耳听来的更要当心。”
“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楚。”卫无端的语气里的叹息意味一闪而过,下巴一抬,对蒲松龄道,“给她。”
蒲松龄闻言,双手将卷宗递了过去。
秋霜晚一页一页翻过,转眼将厚厚一本卷宗看完,还给蒲松龄,称赞道:“条理清晰,简洁明了,总捕头真是慧眼识人。”
“我算什么慧眼。”卫无端嘲讽地笑了一声,转过脸不再看秋霜晚。
秋霜晚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露出一丝苦笑后,俯身查看尸体。
蒲松龄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嘀咕,打从秋霜晚出现到现在,卫无端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说话夹枪带棒的,这份怒气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抢了位置这么简单。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嫌恶到这种程度,极有可能是卫无端觉得秋霜晚误入歧途,辜负了他的教导。
“如何?”秋霜晚刚站起来,卫无端就问。
秋霜晚从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回答道:“总捕头,这尸体我要带回去。之前你们发现的那几具尸体,也劳烦您一并送到天府去。”
“理由。”卫无端盯着秋霜晚。
“从作案手法来看,杀死这几位姑娘的凶手就是我正在追查的人。照例,江湖事属天府管辖,六扇门理应移交。”秋霜晚的语气里没了刚才的客气,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未必。”卫无端像是料到了秋霜晚会如此说,不慌不忙地道,“如果是江湖人作案,谋财、劫色、江湖恩怨,总会占一样。可这几起人命案里,死的人非但相互间没有联系,也都与江湖毫不相干。秋总捕头,你总不会是想跟我说,有一个江湖人跑到京畿重地杀人,是因为盐吃多了吧?”
“总捕头离开江湖时日已久,想必已经忘了,还有一种情况会促使他们杀人。”
“哦?”
“走火入魔。”秋霜晚将这四个字咬得很重,“我追查的人出身玄冥教,因为修炼了邪门功法而走火入魔,所以才会以这种极为诡异的手法杀人。”
“玄冥教?”卫无端将这三个字放在嘴里品了品,咂了咂嘴,“若他们总教就在京城,你这话我就信了。可他们远在北疆异域,中间相隔千里,且在中州并无分坛。就算是玄冥教出了叛徒,偷了你所谓的邪门武功逃至中州,也决不会选择来京城。”
“总捕头,大隐隐于市,京城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你的意思是,他住在京城?”卫无端眼神一沉,“住在何处?”
秋霜晚摇了摇头。
“以天府的能力,既然是一直追查,那应该已有线索。”
“让总捕头失望了。”
“行,卷宗你也看完了,也该告诉我你知道的事了。”
卫无端的眼神像是能直接看到人的心里,蒲松龄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毛骨悚然。但秋霜晚在这冷峻的目光之下,竟还能气定神闲,表情没有变化,脸色没有变化,连呼吸都很稳。
如果不是因为她说了真话所以无惧,那只能说她太善于伪装。
沉默片刻,秋霜晚道:“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况且,江湖上的事已在六扇门职责之外。总捕头只需将此案移交给天府,其余的不必多问。”
“无名无姓?”卫无端摸了摸下巴,故作无奈道,“这可不好办了,我怎么知道这无名之辈不是你捏造出来,用以包庇别人的呢?”
“总捕头,京城里的盐可不便宜。而且,我身为天府总捕,自然不会知法犯法。”
“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完,卫无端朝着一旁待命的捕快摆手,“带着尸体回去。”
“事涉江湖,天府职责所在,这尸体须交由我带回天府处理。”秋霜晚拦在卫无端面前,“四大衙门与六扇门各司其职,总捕头难道想要越权吗?”
卫无端眉头一挑,扭头看蒲松龄:“书生,我记性不好,你给我说说,天府的职责是什么?”
“汇总天下消息,处理京畿之地的江湖事务。若有江湖人为非作歹,逞凶斗狠,乱我法度,扰我清平,当由天府出面将其抓捕归案。若有江湖门派寻衅,亦当由天府处理。”
“不错,很熟练。”卫无端称赞了一句,又道,“把卷宗打开。”
“是。”
“秋总捕头刚才看得太匆忙,恐怕有的地方没看清楚,你给她念念。”卫无端慢悠悠地道,“这几具尸体的身份都是什么?”
“婢女、银匠的女儿、佃户的女儿,这个还不知道。”蒲松龄指着地上的尸体,又立刻补充道,“但可以肯定,这位姑娘不曾习武。所以,几位死者都不是江湖中人。”
“秋总捕头日理万机,恐怕不知道咱小小的六扇门是什么职责,你也给说说。”
“是。”蒲松龄看了秋霜晚一眼,朗声道,“六扇门负责缉捕天下凶徒盗匪,也就是说,除了江湖纷争之外,中州发生的人命案,六扇门都有责任缉拿凶手归案,其中又以京畿王地为主要辖区。”
卫无端赞赏地点点头,又道:“那本案凶手的身份呢?”
“尚没有确切证据能确定凶手身份。”
卫无端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秋霜晚道:“目前来看,还不能确定这案子与江湖人有什么关系。若日后有证据表明凶手是江湖人,我自会让人将卷宗送到天府。”
说完他抬脚要走,身形才动,又被秋霜晚拦住去路。
“总捕头,我所说的便是证据。”
“有一句话叫做,空口无凭。”
“您可以去天府查阅过往的卷宗消息。”
“不妨带着这些来六扇门要尸体。”
“天府卷宗多机密,不可擅离,劳您日后亲自去天府走一趟。”秋霜晚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卫无端的耐心终于耗尽:“你今天说什么也要把尸体带回天府?”
“是。”秋霜晚郑重地点头。
“我不答应呢?”
秋霜晚没说话,只是与卫无端四目相对。这意思很清楚,如果卫无端不答应,那她就打算跟卫无端这么耗着,直到她能够带走尸体为止。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窒息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要不了多久,定然会有一场瓢泼大雨。蒲松龄抬头看看低沉下来的乌云,再瞅瞅明显无法达成共识的卫无端和秋霜晚。
继续这样下去,他们没等回到六扇门,就会被大雨浇成落汤鸡。
蒲松龄余光里瞥见许字他们几个捕头正冲着自己使眼色,指望着他能像之前一样,劝劝卫无端,拆解了这盘死棋。
垂头想了一想,他仗着胆子上前拱手道:“两位总捕头,要下雨了。这活人淋雨也就算了,这位姑娘身上说不定还带着什么线索,淋了雨线索就会被破坏了。学生有个提议,请两位考虑一下?”
“说来听听。”
卫无端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刚才蒲松龄能与他一唱一和,那现在要说的提议一定也不会差。
“我可没见过六扇门里有人敢得罪卫总捕头。”
“秋总捕头不妨先听听?”
秋霜晚微微一笑,道:“请说。”
“尸体是六扇门先发现的,又是在京畿之地,于情于理都应该先由六扇门带回,记录在册。至于案件归属,即便卫总捕头在此答应将案子移交,按照流程,也要先回六扇门出具公函,整理卷宗,然后才能连带尸体一起送到天府去。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先回去,那两位也不妨回去慢慢谈。如此一来,也免得尸体被雨淋过,破坏了线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蒲松龄说完,小心翼翼地问卫无端和秋霜晚,“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秋霜晚不语,等着卫无端先开口。
卫无端道:“六扇门本就人少事多,若是有理有据,我当然乐得少一件烦心事。”
“好。”秋霜晚点头,“那我就去六扇门向总捕头讨一杯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