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儒家源流
儒家源远流长。从源头分析,儒既是一个阶层,又是一种思想资源。作为一个阶层,《说文解字》释“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学界据此认为,儒家是从巫师术士演化而来的。章太炎认为,儒者是指一种以宗教为生的职业,负责治丧、祭神等宗教仪式,“儒本求雨之师,故衍为术士之称”[2]。胡适认为,儒者为殷遗民,而这些人于亡国之后,沦落为执丧礼者。因已遭亡国,其文化只能以柔弱之势存在。[3]马王堆帛书《要》的出土,对此予以了证实。在《要》文中,孔子说:“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周朝明确儒是官僚系统的一部分,也是一项职业,“四曰儒,以道得民”(《周礼·天官》)。有的学者甚至把儒解读为“由原始之释,可见儒是凭借道德之术治民的;儒的本义为柔和,与刚强相对,亦即儒是以柔和手段治理天下的。那么,儒自然反对一味使用暴力治民”[4]。孔子创立的儒家,既非一个阶层,也非一种官僚职业,而是以学术和政治为志业的知识团体和思想学派。在儒家学派中,有着人品高低、志趣大小之分,“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
作为思想资源,《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意思是,孔子于是根据鲁国的史书作了《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共包括鲁国12个国君。以鲁国为中心记述,尊奉周王室为正统,以殷商故旧为借鉴,推而上承夏、商、周的法统,文辞简约而旨意广博。由此可知,孔子创立儒学的思想资源可上溯到夏朝。《论语》最后一篇为“尧曰”,孔子的思想源头或可追溯到尧舜时代,“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论语·尧曰》)。孔子一方面研究总结夏、商、周三代的历史经验教训,“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进而著《春秋》。另一方面是编《诗经》和《尚书》,评注《易经》,修订《礼经》和《乐经》,从中汲取理论素养和思想资源。《论语》中引用最多的是《诗经》,认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通过历史研究和文化典籍整理,孔子更多地接受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观念和“施实德于民”“明德慎罚”(《尚书》)的德政思想,建构了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体系。
与儒家思想相伴随的是儒家学派。儒家学派是儒家思想的主体,没有儒家学派,儒家思想就不可能得到巩固,更不可能传承和发展。最早的儒家学派就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孔子终身从事教育活动,招收了很多学生,“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分四个门类对最优秀的十位学生作出评价,“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各自认为代表了孔子的正统思想“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韩非子·显学》)。儒家内部产生不同的派别,在当时未必是坏事,不仅说明了孔子思想的丰富性和开放性,而且从不同角度传播光大了孔子的思想。真正对捍卫孔子思想和形成儒家学派有决定作用的,是孟子与荀子。在儒学发展史上,孟子和荀子是孔子之后的两座高峰,前者从性善论出发,继承发展了孔子的仁与义思想;后者从性恶论出发,继承发展了孔子的仁与礼思想。学界普遍看到了孟子与荀子的差别,有学者认为,“在儒家思想中,孟子代表了其中理想主义的一派,稍后的荀子则是儒家的现实主义一派”[5]。也有学者认为,孟子“把他的世界观、人性论、仁政学说紧密地组织在一起,形成先秦唯心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派别”,“荀子是战国时期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6]。无论儒家内部有多大差异,其基本特征还是《汉书·艺文志》所言的“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与儒家学派相伴随的是儒家经典。经典是学派传承的重要载体,学派依靠经典而形成和发展。儒家自认最早的经典是六经,即《诗经》《尚书》《礼经》《乐经》《易经》和《春秋》。孔子…认为,六经的目的是一致的,而作用是不相同的,“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史记·滑稽列传》)。孔子重视经典的教育教化,“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礼记·经解》)。秦汉之际,《乐经》失传,六经为五经,东汉增加《论语》《孝经》为七经,唐时增加《周礼》《礼记》《公羊传》《穀梁传》…《尔雅》为十二经,宋朝增加《孟子》为十三经。至此,儒家经典成熟定型,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典籍。不过,十三经的地位与作用并不完全相同,其中经的地位最高,传、记次之,…《尔雅》又次之。一般认为《易》《诗》《书》《礼》《春秋》是经;《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属于《春秋》经之传;《礼记》…《孝经》《论语》《孟子》均为记;《尔雅》则是汉代经师的训诂之作。
春秋战国之后,秦始皇“焚书坑儒”,汉初奉行黄老之术儒家思想和学派经历了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到汉武帝时,儒家的地位和作用终于稳定下来,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和传统社会的主流文化。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儒家多次受到挑战,而儒家的后继者始终对孔子和儒家思想怀有信仰般的崇敬,能够审时度势因时因地根据变化的社会风俗和人情世故,对儒家思想进行调整充实和发展完善,以适应新形势、新朝代的需要,从而保持了儒家的生机和活力。儒家官方地位的确立,首先得益于董仲舒的努力。董仲舒是汉武帝时的思想家和儒家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是《春秋繁露》。
董仲舒的思想适应了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对于强化中央集权和维护国家统一发挥了积极作用。董仲舒思想的核心是天人感应,“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现在看来,天人感应思想是荒谬的,而在科技和生产力水平低下的西汉,却是对天人关系的最好解释。董仲舒由天人感应推导出“三纲五常”学说,长久地影响了传统社会的运行和秩序。所谓“三纲”,是指“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春秋繁露·基义》)。董仲舒认为:“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五常”是指“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汉书·董仲舒传》)。
董仲舒思想的精华是大一统,他认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提出“三统”说,认为夏商周三代更替,必须同时变更日历和服色以利于统一天下,“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仁,通以己受之于天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董仲舒十分担心思想不统一,导致政局动荡,天下混乱,“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董仲舒思想的贡献是帮助汉武帝确立了儒家的官方意识形态地位。汉承秦制,经过文景之治,到汉武帝时,以中央集权为标志的政治经济制度已经巩固,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思想统一问题。在举贤良第三次对策中,董仲舒明确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儒学终于被确立为传统社会的主导思想,有利于巩固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局面,削弱和打击地方割据势力的分裂活动。任何社会政治上的统一,都需要相应的思想统一作为基础和保证。这是董仲舒协助汉武帝完成了中国传统社会上层建筑的建设工作,也是董仲舒对传统社会所做出的历史性贡献。
汉代之后,儒学维持着官方统治思想的地位,却遇到了主要来自道家和佛教的挑战。魏晋时期的思想学术主流是玄学,而玄学源于道家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一章》)。这说明魏晋时期至少在思想学术界,儒学的地位并不高于道家,最多是平起平坐。隋唐时期重视佛学,儒学的至尊地位受到更大的削弱,只能与佛道并行不悖。韩愈为了维护儒学的官方地位,重申儒家的道统观,强调“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原道》)。宋代儒家积极迎接佛道的挑战,以儒学为主体兼容佛道,重建儒学,冯友兰称之为“更新的儒学”[7]。他们把佛道的形而上思维与儒家的伦理思想和政治理论结合起来,建构了形而上本体与内在心性相贯通的儒家文化形态,也称程朱理学,恢复并巩固了儒家的正统地位,雄踞传统社会思想学术界约700年时间。理学以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张载的“气为本体说”和程颢、程颐的“天理说”为代表,最后由南宋理学家朱熹集大成完成了儒学新文化形态的建设。
朱熹以思孟学派为主,兼容并蓄佛道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思想,建立了庞大的理学思想体系。朱熹对儒学发展最重要的贡献是花费毕生精力完成了《四书章句集注》。理和天理是朱熹的最高思想范畴。在朱熹看来,理是天下万事万物的本原,也是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则,“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理与万事万物的关系既是定性关系,“性是天生成许多道理”,又是理的分殊关系,“圣人未尝言理一,多只言分殊。盖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头头项项,理会得其当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贯”。理不仅包括物质的特性,而且包括人的德性,“气则为金木水火,理则为仁义礼智”,“盖性中所有道理,只是仁义礼智,便是实理。吾儒以性为实,释氏以性为空”(《朱子语类》)。
在朱熹看来,天理与人欲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天理多则人欲少,人欲多则天理少。“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朱子语类》)朱熹要求明天理、灭人欲,并不否定正常的人欲,而是否定贪婪的人欲。朱熹认为,格物致知是修身养性的前提和基础,“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补大学格物致知传》)。格物致知不是目的,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致知力行,论其先后,固当以致知为先,然论其轻重,则当以力行为重”…(〔清〕李绂《朱子晚年全论》卷三《答程正思》)。
在宋儒思想学术中,除了程朱理学,还有张载的气学,认为气是唯一充塞宇宙的物质实体,“理在气中”(《正蒙》)。更有陆九渊的心学,他不同意程朱“性即理”的观念,鲜明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杂著》),进而孕育了明朝心学大师王阳明。王阳明直接继承了陆九渊的心学,引入佛教禅宗对心性的论证与直觉的修养方法,解决了朱熹思想中心与理、知和行在逻辑上的矛盾,完成了由客观唯心主义向主观唯心主义的转变。王阳明心学可概括为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认为:“圣人之学,心学也。”(《象山文集序》)心学就是儒家六经,“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王阳明不同意朱熹把心与理分开的做法,主张“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强调心外无理,心外无物,“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王阳明不同意朱熹的格物穷理,而坚持求理于吾心,“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王阳明不同意朱熹的知先行后思想,而强调知行合一,“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传习录》)。作为心学的集大成者,王阳明既维护了传统社会的伦理纲常,又适应了明朝中晚期个体意识增强的需要,在士大夫阶层引起强烈反响,其心学思想还传至日本、朝鲜半岛及东南亚,成为传统社会最后一位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