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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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注释】

[罗床帏]指罗制的帐子。罗质轻薄透光,所以睡在床上能见到明月的“皎皎”,以至引起愁思,不能成寐。“帏”,音挥,帐也。“床”,一作“裳”,误。帏的另一解释,是裳的正幅。《国语·郑语》:“王使妇人不帏而噪之。”如作“罗裳帏”,则“裳帏”就是指“裳”,即下衣,和上下文均不连属。

[揽衣起徘徊]“揽”,同擥。《说文》:“擥,撮持也。”“撮持”,就是拿起的意思。这里指揽衣起床,“揽衣”,犹言披衣。

[客行]一作“行客”,误倒。

[彷徨]与“徘徊”同义。《荀子·礼论》:“方皇周挟。”杨倞注:“方皇,读为仿徨(同彷徨),犹徘徊也。”上文的“徘徊”,指室内;这里的“彷徨”,指“出户”。用同义词,是为了避免字面上的重复。

[引领]伸着颈子远望。《左传》:“即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引领”,原来是用以形容殷切远望的样子,这里即作为远望的代称。这句写欲归不得的心情,是承上文“不如早旋归”而说的。

[泪下]一作“下泪”。

[裳衣]一作“衣裳”,不叶本韵,误倒。

【说明】

这首诗也是久客思归之作,与《涉江采芙蓉》、《去者日以疏》两篇用意略同,而内容各异。

《涉江采芙蓉》写折芳寄远,主要是对“同心”人的怀念;《去者日以疏》的狐死首丘之感,则是因为偶然看到丘墓间悲凉景象,枨触于人生的归宿问题而引起的。本篇所描写的是客中日常生活的孤独与愁苦,因而它所表现的欲归不得,而又无以自遣的心情,就具有更广泛的、更普遍的意义。

《十九首》里关于游子心情的描绘,主要是从两种生活现象着笔的:“斗酒相娱乐”是一种现象。“忧愁不能寐”又是一种现象。通过前者,表现出他们政治上郁抑不平之感;通过后者,表现出他们对家室乡土眷恋之情。两者同样是动乱时代羁旅愁怀的反映。而前者只不过是在一定场合里暂时间的麻醉,后者则是在日常生活中无可避免的悲哀。他们所谓及时行乐,实际上是无乐可言的。对于这种生活上的矛盾现象,诗人的认识是怎样呢?在这首诗里他提出了“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那末“客行”之“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言而喻了。假如我们把它和前面有关各篇联系起来,不难进一步体会到它的感慨之深。这和乐府《相和歌·饮马长城窟行》所说的“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与相为言”,《艳歌行》所说的“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的用意相似。这才是远客他乡的人们在孤独生活中最真实的感受。陈祚明曰:“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言虽乐亦不如归,况不乐乎?”朱筠曰:“把客中苦乐,思想殆遍,把苦且不提,‘虽云乐’,亦是‘客’,‘不如早旋归’之为乐也。”(《古诗十九首说》)方东树曰:“以‘客行’二句横著中间,为主句归宿。”(《昭昧詹言》)在这首诗里,所有围绕这两句前后的一切的描写,都是为了突出这种欲归不得无可奈何的心情。

诗的开头说“忧愁不能寐”,最后又说“愁思当告谁”,而引起这“忧愁”“愁思”的则是“皎皎”的“明月”。月明夜静,对远客他乡的人说来分外感到寂寞和孤独。在我国古典诗歌里,思乡、怀人之作经常是以月夜为背景。像谢庄的“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赋》),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怀远》),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这样的例子,多不可胜举。这些传诵千古的名篇,同样表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绪,而这首诗的特色,则在于它能够把这种非常抽象的情绪作出极其细致的具体刻画。

方东树曰:“客子思归之作,语意明白,一出一入,情景如画。”(《昭昧詹言》)张庚曰:“因‘忧愁’而‘不寐’,因‘不寐’而‘起’,既‘起’而‘徘徊’,因‘徘徊’而‘出户’,既‘出户’而‘彷徨’,因彷徨无告而仍‘入房’,十句中层次井井,而一节紧一节,直有千回百折之势,百读不厌。”这十句里所描写的,以及最后一句“泪下沾裳衣”的“泪下”,都是极其具体的行动;而这些行动是一个紧接着一个,除了“客行”二句,中间并没有其他情节的穿插,但为什么使人“百读不厌”,一点也不感到它单调呢?这因为这种外在表现的过程不但完全符合于诗人内在心情的矛盾状态,而且深刻地反映了这种矛盾状态。朱筠曰:“神情在‘徘徊’二字。”(《古诗十九首说》)户内的“徘徊”,户外的“彷徨”,入房的“下泪”,都是因为欲归不得的缘故。这种苦痛而复杂的矛盾心情是无法解决的,因而这些具体描写所构成的完整形象,就是诗人内心的“徘徊”忧伤的形象。

在古典诗歌里,把心理状态刻画得像这样细致的作品并不多见。阮籍《咏怀诗》云:

 

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诗的境界和这诗相似。诗中所反映的诗人政治上的苦闷,包孕深闳,超过本篇。但它是浑括的描写,这诗是精细的刻画,表现手法是不尽相同的。又,李清照《声声慢》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桮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曾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词中所描写的是一种国破家亡的感慨,生活中凄凉孤独的悲哀,而它的背景则是晚秋季节“梧桐细雨”的黄昏时候;它通过周遭事物,这一环境里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把“守着窗儿”深沉的秋思一一表现出来。它和这首诗的具体内容不同,但就细致刻画内心活动这一点来说,则颇相近似。

杜甫诗:“乱世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羌村》)这是一切处于动乱时代里离乡背井飘流异地的人们的共同悲哀,其间种种复杂的具体情况往往是难以述说的。本篇萦回往复地着力刻画出欲归不得的心情,但为什么欲归不得呢?这和他所处的客观现实是密切联系着的。可是诗人略去了一切繁琐的叙述,把它概括在“愁思当告谁”一句里;愁思到了无可告语,那只有嘿嘿自伤,“泪下沾衣”了。本篇以“不寐”开头,以“泪下”结尾,这种心情的表现,是处于类似环境中的一切人们所能体会到的。

本篇也有人认为是思妇词。刘履曰:“旧注李周翰以此为妇人之诗,谓‘其夫客行不归,忧愁而望思之也。’……今详其词气,大类妇人,当以前(李)说为是。”(《选诗补注》)张玉穀曰:“此亦思妇之诗,首四即夜景引起空旷之愁,中二申己之望归也。却从反边揣度‘客行虽乐,不如早归’,便觉笔曲意圆。”照这样说法,则全篇都是居者之词,只有“客行”两句是揣测对方的语气。寻绎上下文,非常勉强,未见其所谓“笔曲意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