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05 失心疯（1）

天气越来越缺乏人性，一度恶劣到惨绝人寰。

乌云总是在太阳足够强烈的时候保持队形自发散开。午夜之后的露水偷偷将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弄得潮湿不堪。小汽车的鸣笛在干涸欲裂的水泥路上响起时，一定是有人没看懂红绿灯的亮起颜色代表什么意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看到交通灯变成绿色才穿越斑马线的。有时候我们也会加入其中，变成随波逐流的规则破坏者。

我们怀念小时候和玩伴一起玩捉迷藏打弹珠，埋怨现在的人情冷漠世态炎凉；怀念读书时和死党翻围墙跑到学校外面看世界杯玩三国志，埋怨现在的自己休息时只想宅在家里网上聊天购物；怀念年少时在漫长的寒暑假睡到流口水直到闻到母亲做好的饭菜香味，埋怨现在每天早上要挤公交上班早餐不知道吃什么中午只能待办公室下午下班又挤公交回到出租屋继续对着电脑逛商城。青春渐行渐远，我们无法阻挡。之所以怀念过去，是因为现实并未朝我们想像的那样向前发展。

上学时羡慕那些不用上学的人，毕业后又怀念上学时光，因为上班时间比上学时间长得多。现实正在慢慢改变着我们，我们也在努力适应现实。我们害怕拥有，因为害怕失去；我们害怕一时的开心，因为害怕之后的失落；我们渴望成功，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到处碰壁。我们已不单纯，因为现实不允许。但我们始终告诫自己，即使改变，也要保持善良。

比如，买茶叶蛋的时候发现身上只有一百，递给对方的时候心里很忐忑，看着对方拿着在手里左摸右摸上看下看，会很过意不去。

比如，逛超市的时候，找了半天发现没有自己想买的那个东西，空手走出来时很是担心，害怕看到别人质疑的眼光，害怕听见尖锐的报警声，害怕被当成小偷。

比如，每天都会走的那条路原本完好无损，却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推土机的轰鸣声开始彻夜不停地嗡嗡作响。接下来的每次经过，都会悲从中来。

我们努力做好自己，努力活得比别人好，我们骄傲地对自己说：我有在追寻我的梦，你们别嫉妒。我们时常笑自己太天真，笑这个社会太疯狂。我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我们的笑容无处不在，我们的自尊无处不在。

我们的大脑里储藏着一种十分神奇的功能。

比如，要买一根0.35mm的红色笔芯，于是去逛超市。走到卖杯子的地方，觉得每个杯子都很漂亮，左看右看，想买却觉得贵，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因为不是必须买的东西，却忘了真正想买什么。于是鬼使神差再次拿起刚才看过的杯子，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对，要买的是0.35mm的红色笔芯。那一刻，我们嘴角上扬。

比如，时常做梦。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熟悉的环境和不熟悉的环境，期盼已久的和从未想过的。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发生了某件事，遇见了某个人，突然想起，曾经有在梦里见过。这个人，似曾相识；这个情节，那么熟悉。

比如，我们手里拿着钥匙，却到处寻找钥匙；手机握在手上，却在拼命寻找手机；进门时已将门锁好，洗澡时不放心，又去看一下门有没有锁好，睡觉前还是不放心，非得再跑去检查一遍才能睡得着。这些步骤，似乎怎么都无法省略，因为无人会站在我们的角度代替我们生活。

周末睡到自然醒，但依然时常被外面的纷繁复杂吵醒。只要拖着拖鞋穿着裤衩打开门窗，便能让自己迅速遁入现实。紫外线波澜不惊地从被压挤过的繁杂之间穿射而过，淡然失真。那些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就在大多数人的不珍惜和时间的不挽留中下落不明。

上天总喜欢跟那些认真生活的人开一些自以为无伤大雅却能对某些人造成巨大困扰的玩笑。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受到重创，皆会留下伤疤，无法愈合。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不相信爱情，却渴望得到爱情；他们希望得到友情，却不愿意付出真心；他们不敢对别人好，因为害怕受到伤害；他们希望别人对自己好，因为害怕孤单。

我们爱可爱之人，我们恨可恨之人。有时候，我们只爱自己，我们只恨自己。

白色衬衫。铅笔裤。帆布鞋。橘黄色背包。披肩长发。

出门之前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总算觉得状态好了很多，夏小夏这才关上房门朝公交站台走去。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有辆202路公交车过来。她定睛一看，欣喜若狂，前挡风玻璃上写的正是202，昨天去面试就是坐的这路车。她跑到车门口习惯性地问：“请问这是202吧？”司机没好气地说：“这是282，你没长眼睛啊？”夏小夏有些莫名其妙，回应道：“你才没长眼睛呢，你自己下来看看，我就不相信你四双眼睛能把202认成282。”司机气愤地吼道：“不上就快点下去，别影响其他人……”

前门在面前粗暴地关上。小夏使劲踢了一脚，理所当然，受伤的还是自己的脚。她再一抬头看向渐行渐远的车子，车后挡风玻璃最上端显示的是282。

一口闷气憋在心里难受，夏小夏张大嘴巴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心口不那么堵。好在真正的202路车很快到站，她依然在上车之前问了一遍司机是否是202，司机回答“是”，她才淡定地投了一块钱硬币，慢慢往车厢后面走去。

TPY大厦坐落于象山路与中山路交会处，租金特别贵。作为在TPY大厦生存数十年的元老，TPY培训中心占了整整一层楼。被送进这里的学生不是成绩特别差但特别听话就是成绩特别好但特不听话。夏小夏虽然早已做好准备，却终究还是没能扛住残酷的现实对她的第一波攻击。

第一天上班，夏小夏本来心情特别好，却不小心被一根刺弄伤了自尊。事情发生在上电梯的一瞬间。电梯里的人满到不行。“啊……”夏小夏感觉自己的脚被另一只脚踩到了，便不由自主喊了出来，其实已经控制了音量，可还是引起了一场焦灼的战争。

“爸，她挤我。我的蛋糕……看，没法吃了。”一个小女孩蹬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夏小夏看了好久，将手中的蛋糕给站在她身旁的中年男子看，一副生气的样子。

刚准备说“对不起”，“让姐姐去给你买一份就是了，对吧？”中年男子看向被挤得满头汗水的小夏，轻声对小女孩说。小女孩十分兴奋。“好啊，这样也行，我就原谅她好啦！姐姐，你会给我再去买一份吧？要不然我等下上课会饿的。”

这时电梯的门总算关上。大家的额头上都是汗珠子。夏小夏微笑着对男子说：“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如果去买蛋糕肯定会迟到，要不这样，等我打完卡再下来帮你买可以吗？”她转而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小女孩，只见小女孩摇了摇头，说：“不行，我等下也要上课，上课又不能吃东西。”

电梯的门悠悠然不知道怎么关上之后又开了。夏小夏尴尬地站在人群当中动弹不得。小女孩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向电梯口，“给你开门咯，去买吧，姐姐。我在五楼电梯口等你哦。”

夏小夏笑了笑，使了好大劲才终于从人群当中挤出电梯，顿感身体一下轻松许多，可是心里却焦急万分。这时身后再次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别买错了。”之后电梯门便关上了，迅速到了三楼。夏小夏心里一惊，这下惨了，一个月的早餐钱没了。没了就没了吧，可附近哪有那个店呢？

走到大堂的时候，她灵机一动，跑去问保安，保安迅速给她指了方向。她开心地连声道谢，一甩头发便冲出大厦。

再次乘坐电梯来到五楼的时候，小女孩笑着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弄得夏小夏都不好意思起来。“没事，本来就是我不对。你在这里上课？”她指着电梯口一个写着“TPY培训中心”的招牌问小女孩。

“是啊，只要放假就会来这里。”

突然觉得哪根神经被触痛了。夏小夏低头瞥了一眼地面，迅速抬起头看着小女孩，微笑着说：“上课去吧，再不去要迟到了。”其实，她自己已经晚了五分钟，尽管为了买到蛋糕并且花最少的时间上五楼，她只能选择爬楼梯上来，因为挤电梯的人多的可怕。此时此刻，她依然觉得心脏随时有可能从胸口蹦出来掉在地上，变成一滩无以名状的肉。

“爸爸，那个姐姐可能会是我的老师，昨天看见她和校长谈钱的事。”小女孩边走边说，旁边的男子“哦”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随后便没了声音，因为已经走远。夏小夏仰起脖子看向电梯口的招牌，笑了笑，朝韩旭的办公室走去。

跟韩旭打听后才知道，刚才那个女孩叫陈思思。她爸是警察。

“他晚上来接她的时候也带着枪吗？”夏小夏问正在专心看着电脑屏幕的韩旭，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挤电梯时不小心看到那个男子腰间别着的一把枪，似乎不像是玩具。

“当然。所以，不管她怎么顶撞你，不把你放在眼里，你都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有这样，你才能在这里呆得长久。”韩旭虽然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但依旧认真回答着问题。这让夏小夏感觉特别亲切。

好学生和坏学生一相处便能分出个七八分。第一天上班，夏小夏坚决不让自己打盹。兴许是春天刚刚过去，那股子乏劲还未完全退去。每当眼皮很不争气想要合上的时候，她便用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一下，直到完全清醒。

上班第一天便要值班：照顾和监督学生吃午饭、休息，夏小夏看着值班表发呆了好久，韩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紧张，放松才能做到最好。”她点了点头。

中午十二点准时下班。其他老师都纷纷下楼去吃饭，只有她留在办公室，因为要值班，所以只能和学生一起吃工作餐。就算不值班，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饭。

把饭分好后端给每个学生，最后只有陈思思的没端过去。夏小夏把饭送到教室的时候，陈思思正和其他同学在玩跳皮筋，水晶鞋踩在地板上时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她刚想说：“小声点哦，会吵到别人。”一名长着一脸青春痘的女子便从门口将头探进来喊道：“可以小声点吗？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夏小夏连忙回应说：“这就叫他们小声点，不好意思哈！”

“先吃饭吧，吃完饭后要小声点，知道吗？别人需要休息。”夏小夏将盛着饭菜的碗放到陈思思的座位上。陈思思看了一眼，嘟哝着嘴。“天天用地沟油炒菜，我宁愿饿死也不要被毒死。你自己吃吧。”说完便将饭菜推到一边，又跑去跳皮筋。

小夏一听，十分惊讶，不知道陈思思为何会这样说，想要纠正她的看法，却不知从何讲起，想起韩旭说过的话，便心平气和地说：“这是用超市买来的油炒的菜，老师也跟你们一块儿吃，不是吗？”她用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她从没想过会经历这样的事。在她心里，老师一直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眼下这种情形分明是她始料未及的。除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老师，别在我面前恶心了，去外面吃吧，我要睡觉了。”陈思思十分不屑地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夏小夏，不无蔑视地说。

小夏只感觉刚准备咽进肚子里的饭菜全部堵在喉咙口，差点没噎死。她迅速端起盘子走出教室进了厨房，拿起自己的杯子猛喝了几口水才将饭菜送进肚子里。她开始担心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想在这里长期发展，眼下这种情况，她可从来没想到过。

现在的学生难道都是这个样子吗？

“夏老师，陈思思把饭洒地上了，碗也摔破了……”夏小夏刚吞下第二口饭菜，一个学生冲进厨房喊道。她迅速放下手中的盘子，跟随学生一起进了教室。

“老师，陈思思向我的饭里吐痰……”

夏小夏刚走进教室，一个学生便打起了小报告。

有学生喊“老师来了”，陈思思依然显示出一副不怎么理会的样子，大有“你想怎样尽管放马过来”的架势，但她没办法假装没听见“老师来了”四个字。她还想继续跳，但节奏明显放缓，被所有目光注视着，心里多少有些忌惮。

夏小夏走过去将橡皮筋收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把地上的碗捡起来拿到厨房去，再把地上的饭菜清理干净，今天的饭不多不少，恐怕很难再给你添一份。”

“有我也不吃，全是地沟油，总有一天会死人。我妈说了，要是你们只买得起地沟油，我可以从我家带正宗的花生油来。”陈思思略带嘲讽地说，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夏小夏愣了几秒钟，笑了笑说：“大家吃完午饭就好好休息吧，尽量保持安静。”

走出教室，带上门。她舒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