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骄傲:独此一例的“满汉通婚”
“满汉不通婚”的历史真相?
永寿宫是紫禁城里比较核心的后妃寝宫,距离养心殿和乾清宫都很近,经过顺治时期的大修,皇帝便将其赐居于嫔妃,而这里的第一位主人,却是一名民籍汉女。清军刚刚入关,天下未定,为了拉拢中原人士,清廷开始鼓励旗人与汉人通婚,以建立更牢固的统一战线,于是在顺治五年下了一道上谕:“方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皆朕臣子,欲其各相亲睦,莫若使之缔结婚姻。自后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顺治大婚后,为做出表率,招选出身于直隶滦州的民籍汉人吏部左侍郎石申之女入宫,赐居永寿宫,顺治称她为“永寿宫妃”,后在康熙时被追封为恪妃。但没过几年的顺治十二年,皇帝又下达了一道上谕:“太祖太宗制度,宫中从无汉女。且朕素奉皇太后慈训,岂敢妄行。即天下太平之后尚且不为,何况今日。”什么“太祖太宗制度”“皇太后慈训”,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其实道理很简单,满人属于少数民族,通婚的融合政策一经执行,满洲血统很容易就会被数百倍于己的中原汉人湮灭。尤其是旗人的很多待遇高于普通百姓,旗民之间大量通婚,也会使八旗人口迅速扩大,可资源就那么多,很快就会出现“僧多粥少”的状况。正是考虑到这些因素,清廷很快便叫停了这一政策,而“汉不选妃”,或者说“旗民不通婚”则成为之后200多年的祖制。所以,恪妃也成为清代唯一正式迎娶的汉妃。
门缝中的永寿宫
“旗民不通婚”在民间又被称为“满汉不通婚”,就是说旗人不可与八旗以外的老百姓随意通婚。不过很多人对此有些误解,将它简单地理解为满人与汉人不能通婚。其实八旗之下,除满洲八旗外,还有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实际上,一共有24旗;各旗包衣旗人中,还有大量早年的入旗汉人;即便是满洲八旗中,也会有一些早年的汉姓人。比如乾隆的令妃魏氏家族,即早年入旗的汉人,清初被编入正黄旗包衣籍,令妃去世后,魏家被抬入镶黄旗满洲,即满洲旗下的汉姓人。虽然令妃一家也是汉人,但是他们无论是包衣籍,还是镶黄旗满洲籍,都属于旗人,这便不在“旗民不通婚”之列。虽然八旗系统十分庞大,也非常复杂,但“旗民不通婚”的界线也很简单,只要有一方在婚配时,该家庭并没有被编入八旗,便属于被清廷祖制禁止的。而尽管有一方是汉人,但只要在婚配时,该家庭已经入旗了,便不在禁止之列。
不过,顺治虽提出了“旗民不通婚”的制度,但清廷的管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格,通婚的事也时有发生,甚至很多汉女入宫选妃的传闻很早便在民间甚嚣尘上,为此乾隆皇帝还特意做过解释:
近闻南方织造、盐政等官内,有指称内廷须用优童秀女,广行购觅者,并闻有勒取强买等事,深可骇异。诸臣受朕深恩,不能承宣德意,使令名传播于外,而乃以朕所必不肯为之事,使外间以为出自朕意,讹言繁兴。
这则上谕的大意是说:近来有传闻,一些织造官、盐政官到民间为我买女童做侍女或是备选嫔妃,这种事实在是“骇我听闻”,这是打死我都干不出来的事。不过,在不久之后的一则上谕中,乾隆也承认曾经有苏州织造海保给他进献过一些女子,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还有一些女戏子,艺术水平实在平常,他也没有接受,并说“此人所共知者”。乾隆这个皇帝非常有意思,在很多史料中都能看到,但凡乾隆当众说“人所共知”一类的话时,往往已经纸里包不住火了。但是作为皇上,总要“道貌岸然”一下,把柄虽然被人抓住了,必须有理由开脱一下,以证明朕对于此事是多么“人所共知”的无辜。就海保进献女孩的事情而言,是否真的被乾隆拒绝了,现在并不可考,不过他说自己绝不肯招选民籍汉女入宫,这是绝不可信的。从很多宫廷档案的记载来看,不仅是乾隆本人,甚至在他祖父康熙的后宫里,都不乏汉妃的身影。
窗外的紫禁城
清宫真的只有一位汉妃吗?
乾隆七年,皇帝命内务府清查《玉牒》,看看当时宫内包括皇祖太妃及自己后妃等女眷的姓氏家族情况。经查,康熙的襄嫔和静嫔均系民籍汉女。襄嫔高氏,系直隶正定府民高廷秀之女;静嫔石氏,系陕西宁夏民石怀玉之女。不仅如此,在其他档案中,我们还发现康熙的密妃王氏、穆嫔陈氏也是民籍出身,这4位汉妃中以密妃地位最高,在康熙生前已经晋升嫔位,其他3人在当时都是位分比较低的庶妃,直到乾隆年间才获得嫔位,其中穆嫔的嫔位还是死后被追封的。这4人均为康熙生下了子女,其子女也并没有因为她们汉妃的身份而被区别对待,其中允禄、允祕都被封到了亲王的爵位,尤其是庄亲王允禄,在雍正时极受重用,乾隆初还成为辅政亲王之一。
当然,康熙帝的汉妃可能还不止这些。葬在他皇陵中的庶妃共有28人,其中有11人被收入《玉牒》,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只能了解到她们是某贵人、庶妃某氏这样的称号,出身信息基本属于空白,还有17人连称号都未曾记载。她们当中是否还有汉妃,现在并不可知,但有汉妃也是有可能的。
相比康熙帝,乾隆帝在这方面做得其实更过分,只是他的操作会显得更加隐秘。清宫有很多乾隆时期后妃入旗档案,比如纯惠皇贵妃苏氏、庆恭皇贵妃陆氏、怡嫔柏氏等。她们本是江南民籍汉女,入宫后,乾隆纷纷将她们的家人编入八旗,所以在《玉牒》中,她们的出身都变成了某旗某佐领或某管领下人。如果只查阅官书,未看到这些档案的话,绝不会看出她们原来竟然都是汉妃。上文提到关于后宫主位姓名家世的档案中,原本出身于民籍的纯妃(纯惠皇贵妃),其家世便写为“纯妃父永保佐领下原闲散苏胜林”,汉妃的痕迹便被抹去了。
从现在可查的档案来看,纯惠皇贵妃苏氏一族于乾隆四年入旗;怡嫔柏氏一家于乾隆七年入旗,后来怡嫔的妹妹在乾隆十年时也入宫为妃(档案中记为白贵人或柏贵人),虽然此时柏氏一家已经在旗,但也应算作汉妃之列;庆恭皇贵妃陆氏一族于乾隆二十二年入旗;芳妃陈氏一族于乾隆四十年入旗;禄贵人陆氏一族因人口凋零,在乾隆五十四年,也就是禄贵人薨逝当年,才将她姐夫周森一家编入旗内。
清廷实行“旗民不通婚”制度,主要考虑到旗人的待遇优于民人,两厢通婚后,很容易造成八旗人口的大量扩张,导致僧多粥少的现象,所以往往对于旗人娶汉女的事“睁一眼闭一眼”。但汉女之家则不能入旗,而旗女外嫁也大多会被禁止,毕竟按道理来说,旗女的子孙也应算作旗人。康熙帝纳汉妃,虽然有违祖制,但仍使其家族留在民籍,并不违反“旗民不通婚”的根本宗旨。乾隆将自己大量的汉妃家族编入八旗,不仅违反了祖制,更动了旗人的奶酪。而正是在乾隆朝,由于天下承平已久,八旗人口迅速增长,供养这么多旗人,朝廷已经颇感吃力。乾隆帝曾下令赐给很多旗人东北的田亩,让他们耕种,以自力更生,并以汉军本是汉人为由,让大量汉军旗人退出八旗编制,自谋生路。因此,皇帝纳汉妃本就违背了顺治的祖制,而在这八旗生计的压力下,乾隆就更不愿将宫廷招选民籍汉女的事情暴露于外。
当然,除了这些被编入八旗的汉妃,乾隆的后宫可能还有一些嫔妃出身于民籍。据不完全统计,乾隆一生后妃达41人之多,有很多人由于位分不高,家世并不见于记载,其中不乏一些汉姓之女,她们当中是否有人出身于民籍也未可知。
在乾隆十三年的一则档案中,苏州织造图拉向皇帝上了一道恭献民籍汉女的秘折。大致的意思是,图拉在两年前便帮皇上寻访到了一名潘姓民间女子,“举止甚庄重,身段面貌俱韵雅”,因为此事牵扯皇上,并未告诉潘家人是将其女送入宫中,便委托中间人说是京官有意聘娶,女子的父亲虽然答应了,但“其母决志不从,难以办理”,所以就一直拖了两年,也没有上奏。因为潘家的家庭状况不好,高不成低不就,女子都20岁了还没有嫁出,于是在中间人的劝说下,潘父贪图好处,瞒着自己的妻女,让图拉将该女子接入自己的家里。图拉的母亲亲自上阵,掰开了揉碎了给该女子讲进宫的种种好处。要说还得是老同志,做思想工作有一套,一通花说柳说之后,最后姑娘点头答应了。原文说“始觉释然相信”,于是这位织造官便向皇帝保证,次年3月,该女一定送到。同时,他还提到,经手这位潘姓女子的办理人,现在又密访到一位美女,如果顺利的话,两名女子会一同送往京城。为了给皇帝挑选汉妃,竟用了两年时间,可以说图拉是绝对尽职尽责。不过两名美女最终是否被送入京中,而乾隆帝是否笑纳,从目前的材料来看,还不清楚。前有海保,后有图拉,这还只是乾隆初期的记载,所以乾隆的汉妃很可能并不限于上文提到的那6名。
在宫廷画师绘制的《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图》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一些关于其他汉妃的端倪。在该画中,列坐于太后、皇帝两侧的嫔妃均着吉服出席,不过其中有4人没穿满洲传统的吉服,因为贵人及以下的嫔妃,宫里是不配给吉服的,庆典时只穿符合自己身份的正装,这4名嫔妃也就穿着汉族传统的凤冠霞帔,她们的出身就不言而喻了。她们究竟是谁,现在尚不能明确,仅从这幅画卷来看,乾隆的后宫很有可能还存在其他汉妃。
汉妃待遇究竟如何?
从档案的记载来看,乾隆帝给予这些汉妃娘家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第一,汉妃的亲族都被授予官位或职务,而且他们的后代在入仕方面也会被优先考虑。以纯惠皇贵妃苏氏一家为例,她的两个哥哥都被赏了披甲钱粮,就算成为国家正式职工,她的很多侄子、侄孙则获得了官职,官职最高的有委署苑副、员外郎,最差的也有个笔帖式的职务,至乾隆五十八年,苏氏后裔竟无一人闲散。很多旗人家庭,尤其是内务府包衣旗人,全家将近十口人,可能就指着一个寡妇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收入度日,相比之下,苏家受到的照顾真可谓“君恩深似海”了。当然,苏氏后裔在汉妃们的亲族中算是混得最好的,但其他汉妃家族,起码在入旗的前几代,过得也会比大量普通旗人家庭优越不少。
《八旬万寿庆典》贴落(拍摄于故宫博物院寿康宫)
第二,汉妃的娘家入旗后,会获得一笔极其丰厚的“安家费”。如怡嫔柏氏一家,入旗时共11口人,赏给住房61间、地6顷,每年得租银220两,取租房28间,每月得租银10两。再如庆恭皇贵妃陆氏一家,入旗时共15口人,赏给崇文门内苏州胡同官房75间,涿州地7顷85亩,每年得租银264两;正阳门外西河沿取租房10间,每月得租银12两1钱。既有极为富裕的自住房,还有可以出租的房屋及获取地租的田地,房租、地租可得多少,都清清楚楚,乾隆这女婿当得也实在是贴心。
不过,从汉妃娘家入旗的分配来看,乾隆帝对他们的态度也有一些变化。在乾隆朝中前期,入旗汉女家族都被分配在内务府包衣佐领下;至乾隆中晚期,他们则都被分配到包衣管领下。内务府包衣旗人系“天子家奴”,本就出身卑微,而管领下人的身份就更为低下。很多影视剧里中出现的所谓“辛者库人”,就是管领下人的一种。管领下人分为“不食口粮人”和“食口粮人”,从字面上的意思看,好像“食口粮人”有口粮,待遇更好一些,实则正好相反,“食口粮”的意思大致就是每天发点吃的,人能活着就行,是八旗中地位最低的人群。所以,很多人是因为获罪被罚,成为这种内管领下“食口粮人”。当然,从现有史料来看,并不能确认芳妃和禄贵人的家族是否被编入管领下食口粮人,即便是“不食口粮人”,身份依然低于佐领下人。
乾隆帝对汉妃亲族态度的转变,可能与汉妃娘家人不安分有不小的关系。比如怡嫔柏氏的父母,本系苏州人,入旗后在京久居,也不免要搞一次衣锦还乡,一切均由苏州织造图拉关照。在某次返乡期间,怡嫔的母亲范氏乘轿访亲,途中轿夫撞了一个小孩,结果这个小孩的母亲与轿夫大肆吵闹,甚至与范氏扭打在一起。皇亲国戚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于是范氏将小孩的母亲以“殴抢”之罪告到了衙门,后来怡嫔之父柏士彩为了这么点小事,竟然又告到江苏布政使那里。为了息事宁人,布政使安宁本打算判小孩的父亲重责30板子,并向柏家赔礼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承想柏士彩觉得不解气,竟然讹诈小孩一家偷了他们家的金簪、珠子等贵重物品。小孩一家本是“卖糕穷民”,实在无力承担。就这样,该案呈报到乾隆那里,皇帝觉得这事实在是太丢人了,白白让手下的奴才看笑话,即命“速催其回京”。
无独有偶,在另一份档案中,我们可以看到乾隆帝对这类事件已经深恶痛绝。乾隆四十年,苏州织造舒文向乾隆帝上了一道折子,大意是说十一阿哥府中有一姓殷的使唤女子,系苏州府常熟县人,她的母亲因为想念女儿,到京探望,知道在阿哥府里,就放心了,准备回家。还说这名女子只是使女的身份,连格格的名号都没有,现在还不便将该女子一家编入内务府包衣籍,也不便分配职务待遇。乾隆特意向舒文叮咛,对殷姓女子的家人一定要留心查访,如果他们在家乡“因其女在阿哥府内,即视为荣贵,倚恃生事”,绝对不能手软。而皇帝对舒文还列举了当年安宁、普福对汉妃娘家人姑息而招惹的事端,以为警示。可见这类事件着实不少,而乾隆所说的安宁之事,有可能就是指上文提到的柏士彩回乡事件,而普福“手软”的事,我们现在尚未发现,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史料。
这份档案还透露出另一则信息,也很值得玩味。档案中说殷姓女子系苏州府常熟县人,因在十一阿哥永瑆府内尚无名号,所以她的家人还不便被编入八旗,也就是说她确系民籍汉女,而且不是十一阿哥私纳的。当时永瑆并没有分府出宫,一直住在宫内,他是没有能力通过自己的途径获取汉女的,从制度的推论来看,应该就是乾隆帝赐给他的。这种皇帝给皇子赐汉女的事,可能还是一种传统惯例。上文提到的汉妃纯惠皇贵妃苏氏,是乾隆帝在潜邸时的格格,雍正十三年时已为他诞下了皇三子永璋,乾隆二年时册封为纯妃。也就是说,纯妃应该是当年雍正帝赐给他的,而且给皇子赏赐侍妾这种事也并非个案,嘉庆就曾提到“婉太妃母妃,从前皇考在藩邸时,蒙皇祖所赐”。到了十一阿哥永瑆的民女殷氏这里,就是乾隆对这种传统惯例的又一代传递。
康熙帝以什么渠道获取汉妃,尚不清楚,不过从档案的记载来看,乾隆帝的汉女大多出于织造官、盐政官的供献。这些人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原本就是与皇帝有极为亲密关系的奴才,类似《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茗烟的关系。他们当年侍奉主子有功,往往日后会被放到这些肥缺上,因为信得过、用得上,所以皇帝的一些机密事务也常常让他们来办理,上文提到的海保、图拉、安宁、舒文、普福都类似这种情况。而且在这份档案中,我们还看到,这些人不仅要为皇帝办理机密事务,连皇子的内务有时候也要让他们办理。
康熙帝和乾隆帝的汉妃信息一直比较隐秘,只是随着档案的开放与挖掘,近些年才被广泛发现,而其他清代皇帝后宫是否存在汉妃,现在还缺乏确凿的史料支撑,需要进一步挖掘和研究。早年传说最盛的其实是咸丰帝的后宫,民间有“四春娘娘”的说法,即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和杏花春,都是皇帝给后妃起的外号,而据闻这“四春”都是小脚汉妃,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前辈学者于善浦曾提到,他多年前在档案中见过海棠春系禧妃察哈喇氏,并非民籍汉女。由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对档案进行了重新整理编排,当年的档案号码都作废了,至今还没人再看到这条信息,不过这也是关于咸丰汉妃目前唯一的线索。从上文所述的内容来看,清代虽定立了“旗民不通婚”的祖制,但清廷并没有严格遵守,汉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只是有的被明确证实,有的则尚待发掘。如果有人说某位皇帝的后宫中没有民籍汉女,仅以这条祖制为证的话,如今已经很难立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