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的天堂小镇》(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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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面对面看着的时候,饕餮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凝固了,我用余光感受到人们的惊讶——所有的人都不会再记得我了,而惊讶不过是因为我们两个对望了足足有五分三十四秒那么久。
这种时间长度如果是在两个女人互相站立对望着之间发生的,就真的是很长很长了。人们议论和猜测着我们的过往,甚至有人以极其睿智的想象力立刻勾勒出了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
“一定是切小姐的仇人无疑了。”
“不会,切小姐这样的尤物怎么会有仇人?”
时隔多年,很欣慰听到人们还在用“尤物”这个词来形容她。
“如果不是仇人,她们两个的眼神怎么那么直愣愣……”
“肯定是故人!”
“看了这么久,啧啧,一定是太久见不到了,不会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吧……”
切茜娅突然回头,狠狠地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妇人。
妇人吓得缩回了头。
我知道我满脸的沧桑与狼狈,尽管已经换上了大姜“恩赐”的衣服和鞋子,但是整个人的神态看起来一定奇怪极了。那么刚刚大姜和服务生“多萝西”一定是见多了从“疯人院”跑出来的人,才会那么淡定的吧?
在用眼神无情回击了那位八卦的妇人之后,她转过身又一次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许多的复杂。
良顷,切茜娅挑了挑眉毛,脸上淌下两行热泪。
那或许是不敢相信,又或许是激动和惊骇,总之,当我们对望了良久之后我确信——她记得我是谁。
从我看到这两行泪的一刻,心里忽然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一样,我知道,我的切小姐回来了。
她像是努力克制着没有越过桌子来拥抱我,只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坐,简,你坐。”
黑咖啡很快就端上来了,大姜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您看还需要点儿什么?您一定还没有吃早饭吧……”
“不,这里不需要你了,周围几个餐桌不要坐人,我需要安静。”切小姐很快收拢了脸上的激动,就像一位吩咐自己管家的贵妇一样,面无表情。
大姜很快用三寸不烂之舌劝开了周围几张餐桌的客人去楼上用餐了,这对他实在是小菜一碟。
“简,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疯人院吗?我去那里找过你,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啊。”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疯人院”三个字。
“不,切茜娅,我当然不在那里!说来话长,我会告诉你的,其实我想问……”
“想问商医生是吗?简,自从你忽然不见了之后我去过你家,奇怪的是,好像从你消失那天起,你妈妈也消失了……”
“消失了?!你是说,医院、学校、城堡,哪里都没有我妈了吗?”我确信她肯定早已经找过无数次了。
“简,城堡早就没有了。那里……那里……”
“变成了疯人院?!”
“你果然是写小说的。是,那里现在是疯人院了。”
“什么人住在那里?!小镇很多疯子吗?什么原因?我妈会在那里吗?还有老葛,多萝西,会在那里吗?”
“简,简!嘘!”切小姐警觉地看了一下四周并用食指比划了一下嘴唇示意我千万小声。
刚好那个刚刚与她亲昵过的男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在离开之前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切小姐,切小姐悄悄不易察觉地飞吻给对方。
高大的男人离开了。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在“饕餮”的门口被路过的人和大姜嘲笑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望进去的熟悉的人影,原来就是他——汤琼的爸爸,为小镇人打理钱财的、地位在小镇堪称呼风唤雨的“特许金融分析师”汤先生。
原来多年前人们对于切小姐和汤先生的猜测是真的。
可是此刻,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揣摩切小姐和汤先生?!
“简”,用眼神和飞吻送走了汤先生之后,切小姐重又坐下。“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心思问我和汤先生的事,不过,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这一切对于我很简单!为了生存!”
“你还真是一个生存高手,一如当年。”我知道我的话里夹杂着许多的寒意。
“简,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琼的妈妈已经……进了疯人院。”她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打断。
“事实上幸好我之前请商医生做了脑瘤手术,不然,我可能也早就在那里或者……死掉了。你不在的这些年,小镇就像得了一场瘟疫啊,简。”
“瘟疫吗?这么多年,我们不都还活着。”切茜娅一定知道关于我妈和多萝西的秘密,就算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对话,也不需要耐着性子去听。
“简,如果是这样一直一直活着,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义。”
“长生不老没有意义吗?有谁会愿意死亡?”
“没有了任何感情、对过去完全失忆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吗?虽然不知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但是我想如果你一直留在小镇,一直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话,你也不会想要一直活着。”
“切茜娅,可不可以说得明白一点?”
“当年你让我画过一个钟表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不等我回答,切小姐一股脑儿顾自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的私生活特别乱,控制不住追求新鲜和刺激,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道德败坏,只有你,我最好的朋友,怀疑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就是因为在画了钟表之后看到你奇怪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可能害了什么怪病,第二天就偷偷去找商医生了。简,其实,你妈早就知道小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我妈早就知道?你是说那长生不老的淡红色药水?”
“当然不仅仅是淡红色药水,还有令人失忆的淡蓝色药水,令妇女们不会怀孕的淡黄色药水……记得那时候饕餮一有狂欢,就会摆好多好多淡黄色饮品的酒杯,叠起来像一个金字塔……”
“知道,记得。”可能“金字塔”这三个字太刺激我了神经了,我打断了切小姐。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在操控着小镇人的生命?!简?……”
我摇摇头,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竟然也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不会是端木,端木不过就是一颗棋子罢了。
“好,说回我的手术,做手术的时候,我就从神情落寞而奇怪的商医生那里,知道接下来小镇会有多不安生了,原谅我,简,等我想要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切茜娅,这不是你的错。”我伸出了手,我们俩的手紧握在一起。
“商医生说我是幸运的,很多人将不会再有做脑瘤手术的机会,而小镇很快就会大面积爆发那些药水导致的脑瘤瘟疫,很多人会疯掉,只有那些自身抵抗力顽强的人以及食用过足够的大姜食品中那种碎叶子的人,才会作为正常人留下来。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她给我的脑部顺便植入了一个永久记忆装置,所以,简,我至今记得你。所以,我想是她希望将来小镇出事之后,你至少还会有我这么个朋友吧。简,商医生为了你,可谓用心良苦!”
“唉,可是如今我却把她弄丢了。”
“既然回来了,就想办法吧,我会帮你的,简。”
我望着切小姐热切的眼神,心里一阵感动,“那么汤先生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当然不记得,汤夫人疯了之后,小镇有一些年衰败得可以,我也越来越找不到立足之地了,渐渐地人们也就忘却了我到底是谁,当然不会买从前的帐啦……应该说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最失意的汤先生吧。”
“小镇不是……”
“对,小镇早就没了爱情,由荷尔蒙这种东西带来的男女爱慕之情,好多年见不到啦!我和他……也许只能叫结伴人生吧!”
说起汤先生的时候,我确信她脸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叫做“光芒”的东西。
切茜娅在撒谎。
至少在她对汤先生的感情上,她在撒谎。我的眼前又略过刚刚的一幕,那耳鬓厮磨一般的亲昵,会仅仅是“结伴”那么简单吗?
如果真的是,那么切小姐如今的成熟与世故,比当初不知又进化了多少了。
忽然觉得她的这张脸好陌生。
我当然并没有把在金字塔下面的经历完完全全告诉她,而不过是杜撰了一个听起来还比较令人信服的故事而已。也许是因为必须要遵守对路老师的承诺,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切小姐忽然令我感到了陌生而不足以信任吧。
人在最最惊恐无助的时候,是很容易怀疑周边一切的。
“简,我知道你想念商医生。事实上从我发现你不见了之后去找商医生的时候,发现她也不见了。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呢,对了,多萝西……”
切小姐话音未落,“饕餮”的门被推开了,许是因为进来那人太“银铃般”的嗓音了吧,几乎所有的餐桌客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多萝西!妈妈的宝贝!”妇人张开双臂。
好熟悉的做作之音!
这一次我看清了,是小礼帽,那个曾在河边抱着娃娃痛哭失声的小礼帽。
迎出去的,正是那位叫做“多萝西”的服务生。
看起来是关系十分亲密的母子俩,就在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切茜娅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了看我。
我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狂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