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的天堂小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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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见闻,足足够我连载出一个月的故事了。
我闷在家里有六、七天之久,就是为了记录下来这些事情,我知道这些奇怪的事情就像一颗颗埋下的地雷,早晚有引爆那一天。
还在等待着琼的状态,需要找准一个时机,和他一起闯进神秘的阁楼。
如果琼的两个灵魂可以共享他脑袋里承载的记忆库的话,那晚他仔细端详过那把大铁锁,连铁锁身上有多少个“Stryge”以及各自的形状,我相信他都悉数印在了脑海里——这一点,我对他有信心。
目前还无从知道那天到底从他的身体里输入了些什么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从商医生的口里根本不可能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是这些天每每想到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就觉得我和琼大概冥冥之中本来就是注定的一体,尽管童年和少年时代我那么希望能够甩掉这个“尾巴”——我和他,依然是注定的一体。
这些天我特别喜欢逛一逛小镇的夜晚。
在夜晚的静谧中,适合我思考关于老葛出现在金字塔里,关于阁楼呼啸的风声和孩童的嬉笑,关于基路老伯的铁喉咙,关于安的忽然碎碎念,关于琼的双重,关于切小姐的神秘堕胎……还有关于我和琼。
获取答案的唯一途径,就是亲自动手。
我知道这些事情绝不是在“饕餮”里听听八卦就可以找到答案那么简单。
路上的人很少,偶尔碰到一两个少年,他们会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现我然后急切地追上来问关于连载的事情——到底还是少不更事,太急于知道结果了——我倒是不急,过于草率之下寻求到的往往是假象,酝酿得越久,收获的越真实。
琼家的小白楼在切小姐的新居出现之前,基本上算是这个小镇上最为豪华的了。这栋白色的小楼年代有点久了,外墙开始出现斑驳。但当初设计者的煞费苦心,依然可以从小白楼的边角处那些欧式风格的雕塑上可见一斑。
当年那个身材矮小、经常挨欺负、越着急越结巴的小小的琼,如今已经比我高出一头了,曾经多少次解救出他,又和迪子把满脸和着泥巴和泪水、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的他护送到小白楼的门口,已经数不清了。
这栋小白楼,我和迪子始终从未进去过。尽管有时候他的父母会站在小白楼前等待他,也曾礼貌地邀请我们进屋坐坐,但是我们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一直就觉得他父母礼貌有加的背后会不会是特别不近人情,一直觉得琼始终改不了结巴的原因就是家庭氛围太过于严肃严格、太多的批判苛求——每一个在这样家庭气氛之下长大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察言观色和谨小慎微,他们甚至缺乏自信,会像琼一样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
而我这样一个在商医生无休止的忙碌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只好自己默默长大的人,则特别容易脑后长反骨,反叛——经常是我面对一切事物时候的第一反应。还好我爸温暖地陪伴了我十四年的光景,才得以教会我如何爱人。
可惜我还是伤害了安,并且直到二十五岁,仍然没有一个男人来爱。
小时候经常会羡慕迪子的家,家境不错,父母关系融洽——但是世事多变,谁又想得到当一场风雨突然袭击这个家庭的时候,她父母的感情和关系如此经不住考验。
琼卧室的灯亮着,透过窗帘我隐约看到了他坐在书桌旁看书的影子。
“琼,你要加油,阁楼的事情,就指望你了。”我在心里对他一遍遍重复着。
自从上次体检过后,我固执地认为我们之间是有心电感应的——因为体内的某种东西是共存的。
会是什么东西?!
路过东方夫人家门外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下来,可能那日和琼经过所发生的事情仍驱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两眼。
小丹尼正在他的家门口和一个小孩子玩耍。所谓玩耍,其实就是他冷冷地坐在一边看那个小孩子用小铲子和泥巴玩儿。
这个只有三岁身高的七岁娃,眼神里承载的内容总是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龄,阴沉审视的目光总是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和同龄的儿童奔跑嬉戏过。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手里那个小喇叭很诡异,和切小姐聊起的时候,还被他好生嘲笑了一番——
“简,你是不是诡异的小说写多了,犯了职业病?一个小孩子的玩具,有那么可怕吗?”
“一个七岁的孩子,手里还拿着两三岁小孩子的玩具,不会觉得很奇怪的吗?”
“都跟你说了他是早产儿。”
“早产儿只不过是出生早了一步,不代表以后不会生长的啊、不代表是弱智啊。”
“说不过你,一张作家的嘴巴。”
关于丹尼的话题,是永远聊不明白的了。
我看见小丹尼慢慢举起他的小喇叭,对着那个小孩子的耳朵吹了一下。
并没有听到喇叭声——本来要走过去的我,又停了下来。
丹尼在鼓足腮帮子吹第二次,还是没有听到喇叭声——那种小玩具不是应该有声音的吗?
那个孩子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着。
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我冲了过去。
“丹尼!不许再吹!你没看到他很痛的吗?”
我的这声吼一定是声音太大了,东方夫人开门冲了出来。
“怎么了?丹尼?”
发现自己的孩子没事后,她一把抓过丹尼并夺走他手里的小喇叭。是不是每个母亲都是这样,当小孩子之间出了问题,第一时间会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受到了伤害。
东方夫人的举动让我相信她根本就知道两个孩子突然反目的原因。
我抱过那个孩子,那个只有两三岁大小的孩子,正在用双手捂住头大哭不止。
东方夫人在丹尼的面前蹲下来,语气变得比刚才稍微缓和一点“丹尼,妈妈告诉过你,不要吹这个小喇叭的!”
她对丹尼的溺爱还真是令我刮目。
丹尼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冷冷的样子,面无表情。
“丹尼,你要是再这样,妈妈也保护不了你了。”听东方夫人的口气,似乎因为这个小喇叭,丹尼应该不是第一次闯祸。
丹尼挣脱了东方夫人,一个人拿着小喇叭跑进屋。
“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抱起那个孩子,看到他的耳朵里有血渗出。
“邻居去看演出了,放在我家里和丹尼玩儿的,”她看看手腕上的表,似乎有一点紧张,“一会儿就会接他来了,你跟我进来,我给他擦一下耳朵。”
若不是丹尼惹了祸,我恐怕这辈子也听不到东方夫人讲这么多话吧。小时候看到她总觉得不苟言笑怪怪的,这几年更是很少见她走出家门。
东方夫人连看都没看这个小孩的耳朵,她好像压根就知道丹尼会做什么样出格的事情。
小孩子还在哭,一定痛得不轻,我只好抱着那孩子跟她走进去。
东方夫人用棉签仔细给那孩子擦拭了之后,又对着灯光看了看他的耳蜗。
“还好。”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但是感觉到心里在长舒一口气。
难道这样已经司空见惯?
我盯着她——今天的东方夫人头发凌乱地散落在发际两边,身上的衣服也是很“家居”的那种,小时候见到过的那个高贵精致的“东方夫人”,好像的确是消失了。
墙上挂着东方夫人和丈夫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人都不苟言笑,但是却很有夫妻相。
相比较迪子的父母,我倒觉得面前这个不易接近的女人和丈夫应该算作是琴瑟和鸣的同命鸟了,失去了他,她的生活仿佛全部变成了黑白色。
按捺住想要说的话,我决定故意不马上道别,等上片刻,看看她接下来的反应。
我想刚刚在屋外发生的那件事,她应该是很不想有旁人看到的。
“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有点出乎意料“什么?!”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知道你早就注意到了丹尼的不同,我怎么做,才能让你保守秘密?”她很平静。
我决定在开口之前理理思绪以确保自己坐在这里进行的接下来的“谈判”,不会有丝毫恐惧和不安。
“东方夫人,恕我冒昧,你是通灵师,是吗?”
“是,只不过,从丹尼爸爸走,我就不做这行了,也不需要做了。”
“哦,丹尼爸爸的《后现代人类》,我以前很喜欢看的,应该说东方是我写作的启蒙者。”写东西写久了,已经不太习惯单刀直入,说话总是控制不住地迂回前进,有时候我也挺恨自己这种不干脆。
“谢谢你能这么说。”
足足有几分钟的沉默,气氛有一点尴尬,但——我仍不准备离开她转身去准备咖啡,我想,我已经通过沉默的对峙赢得了时间。
重新对座在桌子的两侧,我下意识地清了一下喉咙,“嗯,我其实很想知道镇上为什么会有通灵师,还是仅仅因为东方老师的缘故,您才得以留在小镇……”
“因为需要。”她好像很抵触别人把自己定义为“东方的附属品”,立刻打断了我,看来我的方法奏效了。
“没有通灵师的话,这个镇子大概早就陷入水火中了。”她喝了一口咖啡,似乎在考虑刚刚的言语是否妥当,“你现在年纪轻轻就是小镇数一数二的作家了,应该不会不知道通灵师到底是干嘛的吧。”
我看着她的表情,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这一点,丹尼还真是像母亲。
“嗯,通灵师可以帮助活人和往生的亲人沟通,我知道这是修行过程中的一个状态,是意念,并非法术。”还好,我有做一点点功课在先。
“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小镇离不开我这种人。与此同时,如果我不是通灵师,也许就不会知道那么多关于小镇的事情。”
我们陷入第二轮沉默。
“丹尼爸爸去了哪里?”一次时不时就会陷入沉默和尴尬的谈话,往往会令人很难受,这一次我决定单刀直入。
“死了。”
“死在镇上?”
“对,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也许他就不会想要写那些东西,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尊重事实的人。”她抬头,越过我的头顶看了看我身后墙上二人的合影,“你应该知道,写他那一类的东西,如果不能做到尊重事实,还不如放弃。”
她的表情陷入悲伤。她两次提到“尊重事实”的时候,却满含悲戚。
面对一个丧夫多年仍如此悲伤的人,我想我看到了关于“爱情”的含义。正想着怎么去安慰她,话没出口又被她打断了。
“简,你选择的写作方向很好,不要碰触时事类的东西,不要做可能碰触他人生存权利的事,记住。”
东方夫人的这句话,让我第一次感知到这个女人的温情一面。
“那时候镇上不是不允许有人死亡的吗?”
她冷笑一声,“死亡是没法控制的,忍不住要死,也是一件很无可奈何的事情。”
“对不起东方夫人,不该提到这么多。”
“当一个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又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就只有死。”她面如死灰。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空气再次凝结,气氛冷得我想要立刻逃开。
“那您现在还在做通灵师吗?”
“连死亡都没有了的地方,还要通灵师干嘛?”
“死亡是迟早的事情啊。谁还能永生?”
她苦笑,“喝吧,简,咖啡冷了。”
有时候这些探及内心的对话,是需要双方共同遵守一定的界限的,假如越界,就不会有第二次。而她忽然地停止了这场对话让我隐隐感觉到自己越界了。
我喝下一口咖啡,不经意间抬头时,正好看到坐在楼梯上死死盯着我的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