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分——2 3
2
“简,今天该去看你爸了。”
“我知道”。
我和我妈每天的对话少得可怜。
我一直就觉得我可能是我妈从医院捡来的孩子,所以她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长得也确实实在太不像我妈了。
我妈有很高的鼻梁和很浓郁的黑发,可我的头发稀疏又黄黄的,鼻子塌塌的,连眼镜都架不住——好在我天生的一副好眼睛,根本无需戴那玩儿意。
我们都从哪里来的?
小镇上的成年人们像是不约而同地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自小到大,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从来都没有从家长的口中“套”出过一句哪怕关于这个答案的一星半点线索。
但是我爸说过,我确实是我妈亲生的孩子。
其实我知道,医院是“捡”不来孩子的。
因为从来不会有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
我关上门,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箱子,里面躺着每个星期要给爸带去的礼物。
每次从爸那里回来,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准备下一周要给他带去的礼物。
今天要带去的是一本书,还有一条格子围巾。
我爸爱看书,图书室都让他翻遍了,我知道我爸爱看什么样的书——这么多年,除了他的专业医用书籍,他看得最多的就是一些游记类的书了,我猜,他是不是希望有一天等他彻底好了,能带我去周游世界呢。
几乎每周我就都会给他带去一本游记书——那都是一些我想要长大以后出去看一看的地方。
镇上很多小孩都有着跟我一样的梦想,我们知道小镇外面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我们就会有机会坐着小火车出去看世界了。
爸的围巾都破洞了,妈给的“零用钱”实在不多,除了买书,我所剩无几。
这根本难不倒我。
我把每天早上吃早餐的“钱”省下来,历经大约一个月,终于给爸买了条很暖和、很漂亮的格子围巾。
我们所说的“钱”,其实就跟“以物易物”差不多。
小镇没有货币流通,也绝不允许外来人破坏这规矩——据说这是小镇的初创者立下的生存法则,没有人可以挑战,更不要说破坏。
我们相互以物易物的资本,当然是每个家庭的“看家本领”了。这个镇上的人都是精英——这是亲爱的路老师说的。
迅速把一本《奈良游记》和格子围巾塞进了书包后,我打开房间门急匆匆往外走——我懒得跟我妈告别,那看上去一点都不符合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不带上新烤的饼干吗?”我妈真是难得下一回厨。
“当然不,那个东西你爱吃,我爸不爱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有点不耐烦。
我妈好像从来就不知道我爸的喜好,也从来不会关心。
临出门的时候,由于带着情绪的动静有一点点夸张地大,差一点碰到了窗台上那盆兰花。
“小心!跟你说过多少次,小心!”
我头都没回,摔门而出。
用后脑勺都看得见我妈一脸的狰狞。我最喜欢用摔门来对抗她的愤怒。
这盆兰花好像才是我妈的女儿,而我,不过就是这个家里的一盆花——一个摆设而已。
我就奇怪了,这盆兰花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以至于到现在还活着?
3
我爸这个“医院”,和我妈那个“医院”,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医院。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股浓烈的来苏水味道。
我妈工作的医院是镇上唯一的一所正规医院,人们所有的看病、体检问题都是在我妈那个医院解决的——除了生孩子和死亡。
而我爸这个“医院”,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要把我爸他们送到这里来。
生孩子和死亡,好像是“海文号”小火车才能解决的问题——这两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在小镇上发生过。
我妈是那个医院里的“大拿”,她的医疗权威性在这个小镇上,任何人都需仰止。
所以我家里从来就不缺“钱”,那些“钱”都是我妈在医院给大家看病换来的“票”,可这些“票”她都藏起来了,从来不给我看到,更不可能偷偷拿出来几张。
医院里的药以及所有人的体检是从来不需要“以物易物”的,那都是公共资源。
我妈精湛的医术是她得以在镇上安身立命的法宝,人们对他尊敬有加,她也因此被“惯”成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其实她挺好看的,五官立体比例合适,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我甚至觉得这一辈子都长不成她那个样子了。
爸可能很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他的鼻头都冻红了,破了洞的围巾被他有秩序地围在脖子上,外衣有点旧,褪了色,却洗得干干净净。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带有一种贵族气质,打不垮,夺不去。
然而看见他的围巾和外衣的时候,我还是忽然有一点心酸。
爸看见我了,他的眼里绽放出光来,那种日夜兼程的盼望被满足过后,才会有的光芒。
“爸!”
爸一把张开怀抱,我扑了过去。
从记事起最温暖的事情就是我爸的这个张开双臂的动作——一周才能钻进去一次的怀抱。
我爸的怀抱像一团棉絮一样,我一直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如此温软的怀抱。
“关门了关门了!每周都见,至于不至于!”看门人不耐烦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大门。
我爸这个“医院”门口连块牌子都没有,据说这是以前镇上的“军事基地”,普通居民根本没有资格进来一探究竟,如此想来,可以来这里探望家人的我们,以及住进这所“医院”的我爸他们,倒是非常“幸运”的了。
“咣当”一声,仿佛立刻把这里同外界就分开了——镇上所有的热闹非凡、所有的交头接耳、所有的柴米油盐,在这扇冷冰冰的大门关上后,都不复存在。
院子里静得吓人,好像能听得到风从身边飘过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一下看门人手里那个大铁块——那把造型奇异的锁,不知道需要多大、多么匹配的奇异钥匙才能打开?
真希望我能拥有那把铁钥匙,就可以放我爸出来了。
回头的一刹那,我又看到了基路老伯。
“爸!”我有点打冷战。
“别怕,他不会伤害你。”我爸搂紧了我。
基路老伯拄着拐杖很远很远地站着——好像我每次来这里,他都会很远很远地站着,每次都是裹一件根本不合身的黑色大衣,瘦弱的身躯就缩在里面,在风中逛荡。
我们甚至猜测不出他的年龄。
不,不消说年龄,就连他是长脸方脸,都不曾仔细看到过。
没有人知道他在镇上生活多久了,他的家人在那里,为什么他从来不说一句话——我爸说,从来没听到过他说一句话。
“爸,你今天打针了吗?”我整理着爸堆了一书桌的书,因为看到了垃圾篓里的针管,才想起问。
“刚刚打过……”
爸的话音未落,我们不约而同听见走廊里杀猪一样的嚎叫声,凄厉无比,渗透进人的每个毛孔。
“是谁!”我惊恐万分,却还是忍不住把脸贴到门上的窗户,偷偷往外看。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被五六个白衣天使驾着往前走。
其实这样类似的场景我从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遇见,还是会胆战心惊。
那个男人脸上青筋暴露,经过门口的时候,他一边大声“啊啊”着,一边绝望地、又像是求助地看了我一眼。
白衣天使们根本不会让他停留分毫。
再难驾驭的“病人”,最后都是会服服帖帖——这是十几年来我在这里的感悟。
“别怕,新来的,不适应。”
“爸你是怎么适应的呢?”
这个一脸胡子茬的男人只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爱极了我爸这个样子,总是淡淡地,话不多,隐忍得很,比我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的男同学绅士多了。
这两年他老得太快了,不只是鬓角和胡子,好像连体态都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了——我爸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的吧。
我掏出包里的刮胡刀和剃须液。
“上周走得匆忙,我忘了给你。你的电动剃须刀到底给了谁啊?”
“嗯。”爸接过来摸了摸下巴,准备去刮胡子,根本就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刮胡子更帅。”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十四岁了,简,知道欣赏男人的帅了。”爸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周末老爸!我一周见一次男人,哪里去知道什么帅不帅。”
“对不起”。
“没关系”。
我看得见爸的太阳穴由于刚刚打过针青筋暴露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在头痛欲裂的情况下,是如何站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