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6:那个陌生的长得好看的人,是自己的爸爸。
祁梦三岁的时候,二爹爹和小爹爹相继出嫁,家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黄,连瞳孔也于我们常人比较要黄得很多,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祁梦看不清楚的东西。
家里的大人教她喊她——二舅妈。
她那双像狐狸一样敏锐的眼睛充满着杀气,雷厉风行的性格像一个独裁者一样。她年轻,所以听不得任何人的话,尤其是批评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安稳的家里似乎正在蓄意着某一种改变,微妙的空气里再一次挤进了黄色的尘埃,一种用嗅觉就可以闻到的味道。复杂的空气里却始终无法分辨危险到底来自哪一个方向,但它的压迫感正一步一步的逼近。
婆媳的矛盾,姑嫂的矛盾,妯娌的矛盾,兄弟的矛盾甚至引发父子的矛盾。似乎所有不幸家庭经历过的,在他们家正在慢慢的发生,却又和所有家不一样,他们家多了一个外姓人——蓝祁梦。
这是所有故事的导火索,她就像一把利刃,插在少数人的心中,事态的严重性,则需要她的无数次翻搅,甚至都不用翻搅,就会倾泻而下。
她曾有无数次的问过自己,是否因为她的存在,这个家才会凌乱的无法理清,倘若没有她,是不是所有人都不会不辛,也包括自己。每当矛盾发生,她都会这样问自己,难道自己真的是祸根吗?为身边所有人带来不幸之人。
祁梦六岁以前,她的父亲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探望她,那个时候祁梦不认识这个陌生的男人是谁,直到后来渐渐的认事,再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就会躲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害怕他,还是因为一个小女孩仅有的一点点自尊心,怕被搁浅。但不管怎样,那时,她不是太讨厌这个人。
虽然祁梦每次都会躲起来,直到吃饭的时候,她才会蜷缩在阿公阿婆身边,但祁梦记得那时候他看自己的眼睛是会笑的,带着点温暖的光。
那时候舅妈逗她说:你爸爸是来接你回家的。舅妈用那扇扑闪扑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祁梦时,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但祁梦都会害怕的躲起来,直到他走了。
爸爸。祁梦在心里轻声的唤着,像是在问自己一个前所未闻的问题,她的表姐有爸爸,表哥也有,刚会说话的小表妹也有,可是唯独自己没有,可舅妈说,那个陌生的长得好看的人,是自己的爸爸。
那为什么他从来都不会抱抱自己,祁梦歪着小小的脑袋想,但似乎这个问题需要想很久,于是她便毫不犹豫的选择忘记。
距离上一次他来,需要把这个问题延续到下一次,距离的时间太久,不是祁梦不愿意想,而是她短短的记忆无法连续那么久。
六岁的某一天,祁梦记得那天太阳特别晴朗,那个陌生的男人同往常一样,搬个小凳子坐在外面,静静的看着门前的那棵梨树发呆,仿佛要从里面探出个什么究竟来。
祁梦喜欢躲在大门的后面,偷偷的看着他的侧脸,阳光穿透茂盛的梨树叶,星星点点的光斑,照在他的侧脸上,晕影染开光的颜色,拉开天空厚重的云层,一片湛蓝。那时陌生男人坐在太阳中,轻轻的别过头,皱着的眉宇印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阳光下眼睛眯成一条线,上扬的唇角会把嘴唇拉的长长的,露出弯弯的幅度,光影在他的脸上轻轻的跳跃,欢快的旋律像他微笑的光,在尘埃里劈开一道微弱的口子,视线直直的望向躲在门后面的蓝祁梦。
奇妙的血缘关系勾拉着祁梦的眼睛,她看着他,一动不动,恐惧油然而去。
那时她想:如果跟他生活在一起,会不会也不太糟糕。
可是那天,画面在剧烈的撕扯之下发生了变化,像黑白电视里的慢镜头,重播的机关被重启,接通电源,无法停止。
祁梦如往常般呆呆的站在原地,目睹全过程。
碗筷重重砸碎的声音,像一只可怕的虫子要钻破耳膜般难受,柴火上锅里烧得滚烫的红豆汤,被砸在地上溅起咸咸的味,冲击着嗅觉。小表妹哭得沙哑的声音,夹杂着大人互骂声,以及互踢而发出的呻吟声,呐喊声,穿破屋顶,直插云霄,被忽降的乌云,光速的挡住,迅速弹回。
像黑白电视里不停播放的画面。一片狼藉的家中,在经历一番争吵后是一片死的寂静,被摔烂的家具,满身伤痕的躺在地上,支离破碎。
门前梨树上的乌鸦拍打着翅膀,发出哀鸣的嚎叫,乱飞乱撞。湛蓝色的天空躲在云层的后面,用一双神秘的眼睛,从无数道小口子里,盯着这座泥巴色的土墙房。
这些画面祁梦总是常见,但这次似乎更严重些。
嘎然而止的安静,就像暴风雨前安静那般,突然被打破,小表妹被狠狠的摔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只听见一生“你妈的”和一个巴掌的脆响声,一男一女便在地上互相撕扯。
二舅妈凌乱了头发就像一个疯婆子那样,此刻大脑已经失去了理智,尖叫声冲击着这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呆呆站着的祁梦。
祁梦脑海中翻腾着刚才梨树下那张极好看的脸,转身扭动着小身体,健步如飞奔出大门,投入男人的怀抱:爸爸!男人不可思议的看着怀中的孩子,激动兴奋,大脑被卡住停在那一刻中,无法运转。这是她第一次叫爸爸。稚嫩的声音带着恐慌以及求救。
那一刻祁梦想与他走,想要逃离这个惊心动魄的家,想要逃离不安与恐惧,只要他开口……
但,事情并不会如预期的发展,期待总是夹杂着绝望,反复折叠,最后被丢弃在一个不见光的角落里,长年累月,发臭长霉。浩瀚的星辰里希望竟如此渺茫,无法填至。
看到那种熟悉场面的瞬间,他放下手中的祁梦,沮丧的摇头,叹气。似乎他每次而至,都会看见这样的画面,他已经习惯性的拒绝劝说,随他们而去。
这次,他没等得及祁梦的阿公阿婆从田里回来,便走了……
他无情的转身,祁梦的噩梦开始了。后来,蓝祁梦时常会想,记事那么早,似乎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从那次之后,一直过了很久很久,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祁梦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和那一次的无数个日子一样,重复上演着。在每一次的争吵中,她都会目睹全过程,然后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哭不闹,像一个被安置好的假娃娃。
矛盾总是在不断的深化,上一遭还没完,下一遭就会接上,而有时她这个常常被叫做吃“小锅饭”的人也会被殃及。
收拾衣服去。祁梦的阿婆用手推着她。撕裂的声音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狰狞的面孔让人不敢直视,放大的瞳孔里,眼泪倾泻而下,她长长的头发从帽子里掉出来,乱七八糟的,一度穿戴整齐的衣服也凌乱不堪,整个人看上去都乱糟糟的。
阿婆……祁梦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盯着她,颤弱的声音轻声唤着,胆怯的朝着她所推的方向而走。
阿婆低下头,直视着祁梦的时候,她害怕到直发抖。
去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吃别人的,住别人的,用别人的,你还如此的不知好歹。然后祁梦在阿婆的催促下,连走路都变得不利索,跌跌撞撞。
小东西,收衣服去,收完我送你回你那个不知好歹的家。这个家我也过不下去了,我让他全家老小。哭腔声中带着埋怨。
祁梦不敢作声,连哭声也不敢放大,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挂在脸上。
这次争吵是因为两个儿媳与婆婆之间,理由依然不明确,大概就是想争吵这么简单。每次她们之间的争吵,祁梦都会变成最困惑的那个人,她连想要跟一个人面面相觑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到最后那股无形的火,都会烧到她的头上,似乎每次,都因她而起。但因何而起,无从知晓。
这次也不例外。
她像一只惹事的猫咪,被困住双脚放于囚笼之中,眼睛被黑布蒙住,看不到门,只隐隐约约看得见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主人,齐刷刷的,闪着电光的仇恨的眼睛整齐的望向她,有人露出邪魅的笑容,眼睛里火花四射。有人冰冷的站在一旁,作为最高尚的旁观者。有人用火光十足的铁棒敲击着铁笼的四周,发出恐惧的吭吭声。铁棒与铁龙撞击而发出的火光四射,向乌云怀抱里放肆的闪电,嘲笑的回音在天际久久不能散去。
而她还是个孩子,不明所然的被围困其中,连叫救命都不敢发声。
那一瞬间,她懂得什么叫绝望,绝望就是别人金光闪闪的眼睛中,故意挑起事,两手一甩,则需要你去填埋,然而你还小得连坑的方向都找不到,走在阴暗潮湿的巷子中,总有哀怨的哭声,不停的围着自己,害怕得连走路都走不稳。既如此,你不敢停下,紧绷的神经,不敢将其减退一分。
因为你怕,怕别人想要得逞的那些阴谋诡计,在你松懈的那一秒钟,得逞了,你就成了千古罪人。
到时候,通通都是你的错。
刚刚还吵得比谁都凶的舅妈们,现在都归为平静,静得像电视屏幕上被按了暂停键的画面,静静的等看一场好戏。
房屋四周高大的树木下,镶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演绎着风花雪月。
祁梦的阿婆找了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好,在帮祁梦梳好,自己换上新衣服,帮祁梦也换上新衣服。她们像是要赶赴战场的战士,在穿戴铠甲,只差一声令下就可以去赴死。
似乎现在故事里只有祁梦,她无助的在一座死城里转悠,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穿着绚丽的华服,在灰色的空城里疯狂的寻找出口。
找一条可以出去的路,找一束可以看见希望的光,找一个可以救赎她的人。
阿婆气势汹汹的将一包衣服扔在她的面前:走,走了你就别回来,你回来我也不会在,到时候你连条狗都不如。祁梦提起那一个用衣服打结而成的“背包”,几乎跟她一样高。
阿婆。祁梦祈求的声音发着颤,她看着一脸认真严肃的阿婆,大脑一片空白。
倘若只是自己,那便罢,随便怎么处理都行。但是同自己一同收拾的阿婆,她要去哪里?祁梦不知道,只看到她视死如归的眼睛里,没有翻滚的热潮,只有死灰般的绝望。
祁梦害怕这样的眼睛,上次家里最凶狠的小黄狗经历一番撕扯之后,倒下时眼睛里就是这种如死灰般的眼神,她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即使死去的只是一只狗。
阿婆拉着祁梦的小手,边走边哭,祁梦害怕,害怕得直冒冷汗,她也不敢甩开阿婆的手,她害怕看阿婆的眼睛,她也害怕听阿婆的哭声……
祁梦就像一件漂浮的新衣服,在阿婆的拖拽下,连滚带爬的跟在她的身后,小手被捏得生疼,两只小腿有的时候离开地面漂浮在空中,无法掌控重心,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肉体,跟随风吹的脚步,飘飘摇摇。
她们脚下被踩踏的黄土,随着风的方向,来来回回……
祁梦……是救命的那个声音,是阿公,他跑得大汗淋漓,裤腿在风中发着抖。他身体不好,常年与病魔抗衡,所以瘦骨如柴,深凹的眼睛里没有精气神,像是随时都可能会被大风卷走。
你这是做什么。阿公一把夺过阿婆手中的那个包袱,带点责备的语气,小心翼翼,发愁的眉宇无法展开,汗珠从帽檐处滴下。
我让他一家人过,我让他们。哭声,哭声漫过炎热的夏季,带着苍凉的寒意,穿透骨头,敲打每一个关节处,比疼更可怕。
苍凉的声音像一把带血的小刀,被高高举起,在晕血者的面前肆意张狂,带着血腥味在风中飘洒,肆意而为之。
你吓着孩子你。祁梦依然呆呆的站着,不哭不闹,只是小手的掌心全是汗,冰冷刺骨,微微颤抖。
我吓着她,当初谁让你收下她的,人家现在就是看她不顺眼,你听到没有,吃小锅饭的。祁梦不敢抬头看阿婆愤怒的脸,低着头,看着脚上的新鞋子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平时那双会笑的弯弯的月牙眼,此时空洞得如万丈深渊。
祁梦隐隐知道,这些年的战争,似乎与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这还是个孩子。阿公憋着气。
谁让你来的,既然来了就带着回去吧,你别管我。阿婆从阿公手中抢过衣服,声音变得冷静起来,没有了哭声。
你上哪儿去。阿公再次抢过包袱,用质问的语气,却不敢带着生气。
我活着碍他们的眼,死了干净。
得了,得了,你死了,他们是不是就爽心了。对不对,祁梦。这句话是看着祁梦说的,话是说给阿婆听的。
阿婆犹豫了。视死如归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柔弱。
作为子女,哪有真真正正的会逼死自己的母亲,也不过是起了玩心罢了,但作为子女,怎么能起玩心玩到生你养你之人的头上。
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一切都不足为奇……
行了,回去吧,你看看你那头上,做什么不好,偏偏跟自己过不去。阿公拿起祁梦拖在地上的背包,背起祁梦。
祁梦记得中午那会,自己还在睡梦中,睡得迷迷糊糊的,似是有光照在自己的眼睛上,许是在做噩梦,可是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越来越熟悉。
祁梦从梦中一骨碌子翻身,坐直身子,抬眼望去,光从瓦片里穿透进来,刺得睁不开眼。睡得大汗淋淋的祁梦迅速下床,打开门,看见阿婆正在用砖头敲自己的脑袋,鲜血从发丝里流出来。坐在大树下乘凉的舅舅舅妈像是围观表演的猴子,坐在观众席里表情不痛不痒。
阿婆,血,流血啦。祁梦跨过高高的门槛,狠狠的摔了一跤,清晰的大脑拽着迷糊的身子,一路小跑,紧紧的拽住阿婆用砖头敲头的那只手,她求助的眼神,别人只是耸耸肩,或者假装难过的低下头。
大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
或许阿婆要的只是一个台阶而已,然而看戏的人,假使投资了一些东西,是不会喊停的,无法满足的眼睛喂不饱他们贪婪的心。或许有一天闹剧变成悲剧的时候,他们依然浅笑着,冷冷的望过来,用一种无知的欲望挑逗着道德底线,假装自己也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
你这不知趣的小东西,你上来做什么?阿婆把祁梦一掌推开,使了劲儿,小小的祁梦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也不记得疼不疼,只是强烈的思想一定要抱着阿婆手中的砖头,于是用小手撑着地,迅速起身,用尽所有力气,紧紧的抱着砖头。
阿婆,你打我吧,阿婆。祁梦流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只是那双小小的眼睛里充满恐惧,眼神狠狠的盯着砖头。
我打你,你又不是我养的,再说,老娘养的都开始要老娘的命了,老娘十月怀胎的都想要老娘的命呀!最后一声被拖得老长,像光影下招摇的影子,黑黢黢一片。
阿婆用手不停的敲敲打地面,双腿不停的在地面上蹬,被摩擦的地面飘起呛人的灰尘,哭声厚重得能穿透祁梦的每一个毛孔,阴森森的。
似乎每次吵架,自残成了阿婆的收尾工作。
祁梦紧紧的贴着阿公的背,两只小手紧紧的拽住阿公的衣服,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哭,只是看着前方不眨眼睛。
到家门口的时候,那些人的表情出奇的平淡,似乎刚才挑起战争的真的是祁梦,他们不过就是一直围观的观众,祁梦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表情,手只能紧紧的拽着阿公的衣服。
紧一点,再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