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0月5日上午,毛主席说,德怀同志呀,我这个决心不容易下哟,打不好,危及国内政局,甚至还丢了江山。我毛泽东对历史、对人民没法交代哟!
11.邓小平突然来到彭总的房间
晚上,王府井、北京饭店一带十分安静。彭总在他的房间里久久地踱着。
张养吾推门进来,见彭总神情严肃,未敢问什么,麻利地收拾着文件。
“放那儿吧,我明天还用。”
张养吾瞅了他一眼,放下文件,悄然出去了。
彭总继续踱着,朝鲜半岛的严峻形势,我国出不出兵的紧迫问题以及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多数领导同志不同意出兵的情况,久久地在他脑海萦绕着。
是啊,作为政治家、革命家、军事家,在国家生死攸关的时刻,怎么能不反复思量、斟酌呢?
一直到很晚,他才上床休息。可是那沙发床软软的,睡在上面,动一下,反弹一下,他十分不习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海里一个潮头涌来,退下去,又一个潮头涌来,又退下去。他想象美、李侵略军已经饮马鸭绿江,北朝鲜人民军溃散在敌后,其政府进入长白山,成了“流亡政府”。美、李军重兵屯集鸭绿江南岸,与我13兵团隔江对峙。美军的大型B-29、野马式飞机疯狂地轰炸我东北重工业基地。鞍山钢铁基地以及抚顺、阜新煤炭基地已遭到了严重破坏……他“呼”地翻了一个身,不行,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被动挨打到那种地步!美帝国主义有什么了不起?解放战争初期,美军武装了蒋介石30个师,到东北的几乎都是美械装备,四野还不是把它打败了?在西北胡宗南的部队也是美械装备,我西北野战军还不是把它打垮了?蒋军的装备虽然是美式的,但蒋介石发动内战是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作战的,民心失尽,人民不拥护,他的战争指导艺术不敢恭维,士兵不愿意为他们卖命也是失败的根本因素。
他睡不着,索性起来,上了一趟卫生间,然后抽了一支烟。在地毯上来回踱步,忽然意识到,在我东北边防严重危急的时刻,麦克阿瑟可能策动早已梦寐以求“光复大陆”的蒋介石,在第七舰队的支援下,从福建沿海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美机要轰炸沿海地区的大中城市,威胁着上海和整个华东地区……如果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发生战争,那样情况就复杂多了!我们就困难多了!那等于历史又出现了曲折,出现了反复,好像解放战争延长了一样。不行,不行,这种局面不能让它出现。
已近午夜,他躺下,但怎么也不能入睡,心想要是在西北的木板床上早就睡着了,就是因为这个沙发床叫老夫无法成眠,此福老夫享受不了啊!他索性起来,把被褥搬到地毯上,然后躺下去,以为这下可以稳稳地进入梦乡了。“美帝国主义太猖狂,”他不由得愤愤然,“它要发动侵华战争,当然随时都可以找到借口。老虎是要吃人的,什么时候吃,决定于它的肠胃。向它让步是不行的。它既要来侵略,我就要反侵略。从当前的国际形势看,不同美帝国主义见过高低,要建设社会主义是困难的。美帝国主义是不允许我们进行和平建设的。现在是敢不敢于同它见一下高低。”好像美帝国主义就在他面前,他在同它们辩论一样。
情绪一直高涨,愤愤然,不能入睡,好像今夜的思维特别发达。如果同美国在朝鲜决战,他在脑海中比较着我军同美军的优劣。我军人民拥护,英勇善战,有强大的后方,朝鲜战场中部都是高山,不利于美国机械化部队运动,美国的优势难以发挥……像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在太行山、五台山、吕梁山、管涔山同日寇作战一样,敌利速决,我利长期;敌利正规战,我利于对付日本那一套。即在战争的前期,我们要避免一切大的决战,要先用运动战和游击战结合,从侧翼后尾袭击美军。还要运动大胆穿插,给美军装口袋;逐渐地破坏和消耗敌人军队的精神和战斗力。说起打日本,抗日战争打了8年,小日本还不是投降了?军国主义残余分子不承认失败行吗?有《雅尔塔协定》和《波茨坦公报》在那儿摆着呢。美军自恃强大,不信,咱们也打8年试试……我军打败也有这种可能。让我去打这一仗,怎么样?败了,会使你彭德怀蒙受战败将军的名声,要使你一生的军事生涯黯然失色!娘卖的,这种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个人的成败荣辱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他觉得胸膛内激情汹涌,一股跃跃欲试的凛然之气直往上升。为本国建设的前途来想,也应当出兵;为了鼓励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民族民主革命,也要出兵;为了扩大社会主义阵营的威力,也要出兵。出兵的理由太多了,不出兵的理由太少了。他越是深入地想,情绪越是激动,情绪越激动,就越是睡不着,娘卖的,他又从地毯上站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月色如霜,星空深邃高远。东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寂静又迷蒙,似乎一辆车也没有。夜已深沉。他想,明天会上要决策了,又是一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就像1946年6月决策同国民党干一样。毛泽东同志的态度很明确,尽管多数同志不同意他的意见,但他不会久拖不决。他在会上说的话,体现了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精神的结合。我们现在考虑出不出兵,如果不同朝鲜已处于十分危急的状况联系起来考虑,就是民族主义,而不是国际主义。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民族主义者。出兵是迫不及待的问题。不然的话,南北两个方向的后果不堪设想……
10月5日清晨,起床后,彭总隐隐地感到有些头疼、头晕。睡眠太少了,确实是太少了。他想,上午中央不开会,应该让秘书再找一些朝鲜半岛形势的资料来看看,情况知道得还是很少呀。美帝国主义也别太得意,朝鲜那个地方是个狭长地带,中间又是崇山峻岭,很不利于美军机械化部队的行动。机械化部队有长处,也有短处。我们出兵后,当然是应该避敌之长,击敌之短了。然后集中兵力,吃掉敌人一股,就好比在太行山打日寇,叫作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彭总,吃饭了。”
张养吾喊他。北京的早晨清凉清凉的。他默默地同张养吾走向餐厅,又默默地吃着早餐。
“我们必须巧妙利用那里的地形,迅速地前进和后退,迅速地集中与分散,靠脚底板的功夫,大胆穿插分割,打突然性,破坏敌后交通……”他想。
“然后,让他们的坦克、装甲车,变成瓮中之鳖,笼中之鸟……”他想。
他简单地吃了几口,喝了碗稀粥,放下碗筷,便愣着出神儿。
“回房间去吧,彭总。”
彭总严肃地点点头,站起来,倒剪起双手,慢慢地踱去。
张养吾瞄了一眼彭总,心想,老头子像是有什么心事儿!关于西北经济发展问题?西北建设问题,还这么心事重重?不是都开多次会布置了吗?中央不是大力支持西北吗?他在彭总的身后直摇头。那么是什么问题?
“你利用在北京的机会,去给郭沫若同志汇报一下西北文教工作情况”,彭总站住,回过头来对张养吾说:“要给他说,中央要大力支持西北的文化教育。西北落后嘛!西北人民太苦了!要请示在兰州设立民族学院,以利有计划地培养民族干部。”
“好,好,我联系好,就去汇报。”
张养吾一边回话,一边想,看来还是西北问题在困扰着老头子。
彭总回到房间,皱着眉头,站在窗前,举首远望着前门火车站一带鳞次栉比的民居。
他这样又站了很久,很久。
突然,西南军区政委邓小平来到北京饭店彭总下榻的房间。八年抗战在太行山根据地,开始邓小平任八路军总部政治部副主任。那时候,总部是一个“马背总部”,反扫荡,天天在山沟中转战。1938年1月,邓小平接替张浩(林育英)任129师政委。129师师部和八路军总部都在山西辽县(1942年5月后改名左权县)连接河北涉县的一条由北向南的峡谷之中。这条峡谷中有一条清漳河顺着峡谷走势蜿蜒而下,抵达河南林县。他和邓小平经常开会在一起,作战在一起,行军在一起,反扫荡在一起,两个人是老战友呀。1943年秋,毛泽东电召他回延安,他就把北方局书记交给了邓小平。
“你干啥子来了?”彭总不无惊讶地问道。
邓小平笑哈哈地用浓重的四川话说:“我怎么不能来吗?”
“那好,我们正好谈一谈。”
邓小平点着一支烟,甩灭火柴,放进烟灰缸,说:“谈不成了。”
“噢?”
“毛主席让我来请你到他那儿去一下。”
“请我?”
“是呀。”
“啊……”彭总若有所思地望着邓政委。
在去中南海的车上,彭总说:“那么,一定是朝鲜的问题了。”
“我想是的。”邓政委点着头。
中南海秋色宜人,秋海棠像宝石似的点缀在几个院落前,说话间,吉斯牌轿车已停在丰泽园门前。他们从丰泽园大门进去,是一个东西长方的院落,正面是五彩重檐斗拱的颐年堂,然后从院子东南角走进一狭窄的过道,进入了菊香书屋的小院。院子四周都是古典的瓦房。院子里有几棵槐树,高过瓦房。树下是草坪,中间有一小路把草坪一分为二。环境十分清幽。
他们二人走进菊香书屋的院落时,发现毛泽东主席正在院子中间的小道散步,毛泽东抽着一支烟,看见他们站住了,笑着说:“呀!彭大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彭德怀上前给主席敬了一个礼。主席跟他握手。邓小平也上前去跟主席握手。
毛泽东高大魁梧,神情自若,身穿黄色的陆军呢子服,脚上穿一双黑布鞋。
然后毛泽东抽着烟,反转身,向书屋走去。
他们跟在后面,来到毛主席的寝室兼办公室。
毛泽东笑哈哈地给两个烟客各递了一支烟,请他们二人坐下。他自己也坐到沙发上,把腿跷起来,换了一支烟,在手里把烟蹾一蹾,在鼻子下闻一闻,然后“刺”的一声划火柴点着了。
彭德怀见领袖的双眼红红的,说:“主席,你没有休息好,眼睛都红了!”
毛主席说:“德怀呀,我几天都没有睡好了,经常彻夜不眠哪!你有什么好法子让我睡好觉吗?”
彭德怀说:“你一定是在考虑朝鲜问题,影响了睡眠。我很了解你呀,主席,每临大的战争决策,你就总是休息不好。1936年我们出兵山西,在山西前线,在中阳、在石楼,你就总是睡不好;1947年我们连续打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沙家店,你就睡不好。一直到打完沙家店,西北战场发生有利于我的变化。你才能睡好。”
毛泽东说:“德怀,我们两个相知很深呀。知我者,德怀也!”
彭德怀说:“主席让邓政委接我来,我也正要找主席呢。”
“你找我啥子事吗?”
“汇报一下西北问题……”
“西北问题,今天不谈。”
“啊?”
“我找你来,别言不叙呀,谈朝鲜局势。”
彭总凝神注视着毛主席,点着头在沙发上坐下。
“主席,”他嘟噜着脸严肃地说:“我昨天晚上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呀,总是在考虑朝鲜局势。苏联顾问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毛主席慢慢抽着烟,瞧着彭德怀,说:“昨天,你刚刚到会,没有发言。我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不敢说高见,主席”,彭总满脸忧虑地说。
毛泽东审视地看着彭总,说:“我们确实有严重困难,但还有哪些有利条件呢?”
彭总说:“我感到局势很严重。现在美军和李承晚军队正疯狂地向北推进。如果让美帝侵占了朝鲜,好些动摇国家和阶层就会倒向美帝国主义方面去。而且,对我们东北就成为一个直接威胁。东北的工业占我们国家百分之七十弱一些。对我国威胁大了。好像东北战争延长了一样。然后美国又会把兵力转向越南、缅甸等周围国家去,对我形成战略包围圈,我国就将陷于被动,国防、边防都处于极不利的地位。我们党内、国内的恐美病者会更多,对内、对外都会产生极坏的影响。我对这种形势甚是忧虑。”
毛主席警觉地听着,忘记了抽烟,指缝里的烟雾缕缕升起。
彭总停顿下来,询问似的注视着毛主席。
毛主席指指他说:“你继续往下说,往下说。”
“关于是否出兵问题,党内意见分歧”,彭总满面愁容,沉吟片刻,然后突然抬高声音说:“可是,我们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都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我们对于兄弟党、兄弟国家的劳动人民,能见死不救吗?邻家遭劫,我们能坐视不管、隔岸观火吗?中国党、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是国际主义者,我们不能做自私自利的小人,不能做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我毛泽东早就知道,你这个乡里,是一位热血将军。我们湘潭就出这种人哩。可是,我们党内意见不一致嘛。大家摆了很多困难。当然,我们现在确实存在严重的困难,不知你是如何考虑这个问题的?”
“困难是客观存在。”彭总说:“我们的战争创伤还未治愈,土地改革尚未完成,军队装备未得改善,军事训练有些荒废,很不充分,有一些部队转向搞生产了。国内军民经过长期的战争年代,现在都想过和平生活。但是,反过来想,如果现在不打,让我们松一口气,三五年以后再打,好不好?我说不好。因为我们三五年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一点工业,还是要被打得稀烂。那时候美国把日本武装起来了,把西德武装起来了,西德钢产量很大,到时候更不容易对付。这样细算一下,目前打,也许更为有利……”
毛主席站起来,把烟头在烟缸里摁灭,高兴地说:“我们两个湘潭蛮子算是想到一起来了!我们第一次出兵山西时,还记得吗?我、你、洛甫、凯丰,我们在吕梁山中农民的大炕上打通铺?”
彭总说:“怎么记不得?你与洛甫打呼噜,凯丰睡不着,给你们提意见。”
毛泽东大笑,说:“凯丰同志快人直言。我们党内有几个是敢说话的,还有弼时、罗荣桓、项英,你老彭也算一个。”
“共产党人嘛,无产阶级嘛,”彭总说:“没有个人的利益,都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有什么不敢说的。”
毛泽东插话说:“我们两个一个共同点就是不谋私。”
彭总说:“当然我也不主张大打,不主张向美国宣战,我主张只以人民志愿军的名义支援朝鲜革命战争。”
毛主席摆着手说:“德怀同志,你这个主意好,好,我同意。”
“中国革命胜利后,世界上革命力量已取得了优势。在对待朝鲜局势上,我们不能给世界革命泄气。况且,我国建设重工业,三五年是办不好的。陆军、空军的装备三五年也不会有大的改善,海军更谈不上,所以迟打不如早打。”
毛主席说:“好呀,还是你彭老总有远见呀!你彭德怀算是把这个问题讲透彻了。你这里有辩证法哪。”
毛主席指指自己的脑壳。
彭总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毛主席说:“美国的战略重点固然在欧洲,前沿在东西德,但它不放弃在远东与苏联争夺势力范围。在朝鲜半岛就是一例。美国与中国迟早有一战。与其在台湾海峡打,我看不如在朝鲜半岛。”
彭总说:“我也是这样想,在台湾海峡打,我军要吃美军空海军优势的亏;在半岛打,我们可以借鉴抗战时的打法。朝鲜地形狭窄,山高林密,美国机械化部队难以展开,我军却可以打山地战。”
毛泽东高兴了,笑着说:“好,我军对这种地形是熟悉的,你老彭更是熟悉。”
彭德怀撸撸袖子说:“我们跟日军干了八年,再跟美军干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