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瑞训谕士子说中的浩然之气
海瑞出仕之前著有《训诸子说》。从文意看是教导从学弟子的口气,表明他年轻时曾经做过塾师。从内容看,这篇文字不仅表达了海瑞对学生施教的方法,尤其表达了青年海瑞胸中气韵。其说云:
二三子之从游于吾者,何为哉?天之生此人也而百责萃焉。古之人所谓通天地人曰儒。《大学》之八条目,知所先后其事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了此无惑,故从其先得者而问焉。其不免日程课于文艺者,盖有司须此以贡士,发挥而涵泳之,于此与有力也。其售不售不与焉。
其大意为,天生人而使之负有各种责任,能通晓天、地、人故能承担此种责任者,即是古来所谓的儒者。《大学》就是引导人学为儒者的次第的。人非生而知之,故学习需要追随先有得于斯道者。所以诸子要作每日的课程,官府需要凭此以推选、养育人才。至于是否能凭借其所作功课至于显达,却本不相干。这就表达了对于士子求学之本义的一种超乎功名利禄的理解。在海瑞心中,为人求学之本义,是为通达天地人,成为能够承担天赋责任的儒者。在他看来,当时的许多人已经失离了这样的正道:“今之从事于学,有以圣贤自许者乎?而决状元进士于科第者,人恒壮之。此学奚自而来哉?”海瑞立心有以正之。他自认教授经典未必尽达善美,“而饬躬励行,人之模范,敢侈然自谓足以当之而无歉者”。这是身体力行,引导学生将“尊德性”作为“道问学”的基础,进而“以识真诲人”,使学生良知发现,日新日进。他接下来告诉学生,修身问学,不可为流俗左右而生畏怯之心。能够躬行圣贤之道而无愧于心,志气充盈,然后可以如“仲由不耻缊袍之立,孟轲藐大人,伯夷之敢于非圣人”。“不然,徒缀酸文、识陈语,为后日富贵故乡之计,视百责于我何如!纵其一举而进立于卿相之列,吾为二三子丑之矣。”以僻远之地教授二三子弟的一介士人,竟然以学通三才、担当天萃“百责”为心,取法子路、孟子、伯夷之流,视科场功名微不足道。青年海瑞,已有荦荦不群的气象了。
海瑞中举后得委任为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儒学教谕。他并不以此职为卑微,就任后兢兢业业,以为践行其心志的机缘。上任后,他发布了一份对本县生员的《教约》,凡十六款,申明自己担任此官的理念和对生员的要求,在表达其士子教谕思想间,以更具有实践指向的方式申说了他培养士子浩然之气的追求。
其首款即指出,求学问需先明立身行事的基本道理,然后学问自有进境,“勿以恶小而为之”,行事无所愧于心,就能“集义以生浩然之气,为贤为圣,异日为国家建伟业无难矣”。这表明海瑞追求的浩然之气,基于立身以义,为善无恶,自然理直气壮,上与圣贤心志相同,出而为仕,自然有所作为。其下款强调知行合一,真读书人必不可“弃身于小人之归”。所谓小人,一为“乡愿”——“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之谓;一为“义气人”——傲慢、猛悍、不逊、不悌之谓。乡愿的含义,要在前文中的“似”字,含糊虚伪,真正的忠信廉洁反而为之混淆泯灭。海瑞一生批评乡愿,不曾稍懈。义气人是刁悍之人,气息根于情欲,而孟子所云养浩然之气,气息端正刚毅,二者不可同日而语。继而要求学子作文章,须得以“平日体认道理明白,立心行己,正大光明”为神,涵养所至,文章“流之胸中”,自然着实,日后方可“为天下用”。在进而申明以朱子教人六法——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著紧用力——为学子读书致知之进径之后,海瑞要求士子留心经术致用,不可徒以帖括章句为事。说云:
体用原无二道。明经体也,以之商榷世务,必有道矣。第经术概言其理,世务非一一自其事而讲求之,有不能中肯綮而尽事情者……诸生如经史稍通,堪居仕列者,量将边防水利等事,每月约讨论一二。本职就中命考试。否,亦于背复时诘其所以然。
这段话表明,海瑞严格督责士子修身立德、读书致知的目的在于用世。他完全能够体察读圣贤书与经邦济世之间的关系,绝非困守故纸旧说不通世变的迂腐者,也非失离根基、自用聪明的狂妄者。学界对明代经世致用之学或称“实学”,研究颇多,大多认为是更晚时期针对王学“空谈心性”、“束书不读”流弊而起的学术倾向,甚至是有启蒙色彩的学术倾向。海瑞推崇王阳明心学,他的此处说法表明,王学本亦有讲求经世致用的思路,且其追随者在嘉靖中期,已有经世致用的身体力行。经世致用,本就是海瑞浩然之气的践履路径。
接下来连续四款,皆关乎生员礼仪行为和仪态修养,其目的则在于养成士子的自尊自重。其说先引据孔子所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语,然后规定“今后诸生凡遇一应圣寿正旦等事,并在学家居见官闲处,拱揖拜立皆必如礼”。不可放纵不检。今后生员之家冠婚等事,须行禀依礼而行,以为世俗表率,为“异日将为朝廷治平天下”预留地步。进而,学校教官依“朝廷为诸弟子求师”之义,与诸弟子不求而不教之私塾教师不同,故诸生参见教官,于拜揖之外,“不许更执货物以进”。“诸生欲以道义自处,请先以道义处人。”依照同理,原来实行的学校从生员中敛取的公堂银两及为接待上司而由生员分摊彩帐之费的做法,俱加废除。此外,“诸生接见上人,《会典》诸书明有礼节。今后于明伦堂见官,不许行跪,学前迎接亦然。本学在郭外接官,不许离关门出郊野。宪司官至本县,一见后不许再同有司行三日揖。有犯于各衙门,罪人也,亦勿得免冠叩头,奴颜哀免,自贬士气”。这些规矩,意义远非仅仅使得生员懂得及实践礼仪规范,其深意在于养育士人内心的威重,对于士类尊严的荣誉感,从而使得道德自律成为这一可能担当天下事的人群内在的诉求。海瑞寄望于生员,其实不仅在于其入仕后的将来,亦在当下。他说:
乡贤、名宦、孝子、节妇,朝廷旌之礼之,所以彰先徳、励后人也。有未举者,诸生商榷举之;举之未正者,商榷请废之。知而不言,异日将何以直言天下事耶!学校公论所自出,诸弟子行之。
这是要在学生员直接担当起天下公议的职责。研究者曾非常关注明末清初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学校》一节中以学校为天下公议之所的思想,多认为具有新的时代启蒙意义。读海瑞此番言语,当知黄宗羲的思想其实仍在儒家传统之内,且就明代而言,早经海瑞加以一定程度的实践。
因为将士子视作未来平治天下的人才,海瑞自处严师以教导之,也因为士子身上寄托了海瑞自己平治天下的理想,他直言“第本职养诸生如父母深闺养处子”,容不得学校的任何吏员对之进行索取,“学校地光明洁净,容尔一贱吏私为污秽,理必不然也”。海瑞寄托在士子身上的是平治天下的追求,这种追求与当时社会实际已经流行的为身家计而读书科举的风气,并不相侔。故海瑞在任淳安县令时,对教官一职又做评说云:
教官掌一邑之教,一邑之臃肿薄质,俱赖其陶成。况门下皆俊杰之秀乎?所事事比俗吏簿书词讼不同,虽不能如尼父设教洙泗人三千;王通演教河汾士八百,即淳邑簪缨济济,不为少矣。掌学教者谓可安闲以自旷乎?应将经书、性鉴、子、史诸集,与群弟子朝夕讲习,月日会课,切磋琢磨,使之义理明而心性醇。异日登之仕路,文章由道徳发出,事功从学问做来,有禆于国家,有济于生民,亦以见学优则仕之明验也。
这里,在海瑞对任下教官的要求中,可以看到海瑞精心培育士子的拳拳之心,并且可以领会今人往往轻描淡写地提到的科举时代“学而优则仕”一语,在海瑞心中的涵义。在海瑞看来,须得在精研经史诸书,达到义理分明而心性淳良地步之后,登于仕途,“文章由道德发出,事功从学问做来,有禆于国家,有济于生民”,方才体现了学优则仕的真谛。不是科举高第便证明了学优,唯学优而后出仕,方能有裨于国家生民。如此,学而优则仕是一个崇高的事业,今人每每将之做苦读谋官解,怕是因自己无学而将古人心胸看得卑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