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视阈下的体验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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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美学的地位

下面让我们来简要地谈谈这四种掌握方式,以期弄清它们相互间的联系和区别,并且在这种联系和区别中确立美学的地位。

为了讨论的方便,笔者认为最好尽可能依照马克思的意思,在不至于把“理论的”“实践—精神的”两种掌握方式搞得面目全非的前提下,将它们改称为“科学的”和“经济的”。另外笔者还得说明“艺术的”掌握方式,也就是“美学的”掌握方式。

1.宗教和科学

对宗教的理解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就狭义的宗教而言,它区别于神话、巫术。但是,在这里,作为一种与科学相对立的对世界的前认识,它包含着神话和巫术。

我们知道,并没有一条鸿沟把自在世界与人类的为我世界分开。因此,人们没有认识到的自在世界总是要作用于人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高不高兴。人本身又不是死的、静止的、被动的东西,一受制约,就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样一来,当人类的历史还没有准备好足够的文化储蓄时,宗教也就产生了。也就是说,人在满足自身需要的活动中,必须认识理解这些现象,可是他不能正确地认识理解这些现象,宗教也就产生了。正是当人的意识发展到主体和客体决然地互相排斥的时候,也即是主体努力从客体中抹去自己的影子的时候,科学,作为对宗教的纠正和反拨,便产生了。由此可见,宗教和科学的目的是一样的,它们都是要认识理解世界。它们关注的对象也相同,都是自在世界。这种自在之物不是距离我们很遥远的东西。

但是,宗教和科学毕竟还有本质的不同。宗教更明显地以人来理解对象,它将人融进对象,使对象人化或人格化。它有时采取一种曲折迂回的手段来达到这一目的。恩格斯说:“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的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354页。恩格斯认为宗教是幻想的反映,这种反映的实质就是把人间的力量外化为超人间的力量,而具有这种力量的施行者,不管他的外貌怎样,是不是人,它们都被人化或人格化,这确是世界各地宗教历史的事实。这种事实还集中体现在宗教具有强烈的情感性这一面上。正是这种情感性,使人始终不能从对象中分离出来。而科学则尽可能地排除人的因素,不带人的主观色彩。而这种倾向终于导向极端:认为科学只有纯客观地认识实在、描述实在,才是真正的科学。我们在前面已经批判了这种观点。当然,在特定的文化背景里,极力避开人的主观干扰而不是彻底根除人的因素,这不仅具有重大的历史性意义,而且它本身就是人类发展的不可抗拒的必经之路。这就是说,人必须自觉地与对象界拉开一定的距离,将对象界看成是与自己对立的存在,不再幻想甚至是有意避免从对象中见出人的影子,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诞生以真实地掌握对象界为己任的科学。否则,科学就只能是神学的奴仆。因此,科学不像宗教那样具有狂热的情感。它一般是严肃的、认真的、冷峻的。

宗教由于是人类意识刚刚产生时对对象的低级反映,必然地受到人的不发达意识的种种限制,也就是说,由于原始人在意识发展的最初阶段,还不可能将对象从环境中剥离出来进行分析,因此,也就不可能从事物的内部寻找原因。宗教总是从事物外部寻找造成这一事物的原因。而这原因就是我们上文讲的将人间的力量外化为超自然的力量。这种超自然的外部力量规定着人间的万事万物,便认为每一事物都有一个神在支配。只是后来原始的抽象思维的出现,才有了一个统一的神——上帝,在宗教那里,上帝就成了决定这一事物之所以是这一事物的外部力量。科学与此相反,它不是从外部去寻找事物的原因,它总是不怕艰难地,甚至不顾宗教的嘲笑谩骂和镇压,要从事物的内部寻找决定事物的本质和发展的原因。科学的这一行动直接威胁宗教的生命。因为一旦科学从事物内部找到大家都在寻找的原因,那么本身就需要证明其存在的上帝这种外部力量就沦为一种摆设或装饰,就是不必要的东西了。这当然是宗教极不情愿的。事实上,科学是胜利了,这种胜利意味着:科学不需要假设上帝存在,也能认识理解事物。

但是,宗教假设上帝的存在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最简便地认识理解事物,更主要的还在于,正是通过这种认识——假借外部力量对事物情感化的认识——使对象超人间化。这种超人间化极其隐晦曲折地反映了人对对象的某种模糊的希望。因而被人为地(但是教徒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罩上神秘的帷幕,因此,宗教并没有毁除禁忌,而是进一步地加强了。这种禁忌如果说在人类之初还有一点积极作用的话,那么从那以后它就变成了人类十足的绊脚石。宗教把人间外化为天堂和地狱,又给天堂和地狱罩上各种各样神秘莫测的雾幔,或使人向往,或使人畏惧。这一切就在于宗教要求人通过禁忌向善,最终踏上通往天堂的道路。在宗教看来,这就是人的理想和幸福。在宗教活动中,忏悔不过是一种变相禁忌。因为忏悔的行为按照宗教的标准都是应该禁忌的行为。科学的目的就是使对象人间化、世俗化。因此,科学总是要揭开笼罩着对象事物的神秘浓雾。它要破坏种种禁忌,根本没把禁忌放在眼里。科学相信自己,而不像宗教那样把希望寄托在超自然力量上;科学使对象为人服务,而不像宗教那样要求人为神服务。它通过求真去伪的认识——实践活动来掌握事物的本质,掌握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然后指导人们自觉地按照这些规律进行改造活动,以满足人类的需要。

宗教产生得很早。它是人类童稚时期尝试认识对象的结果,它与人的意识发展是相关的。科学在宗教中萌芽,但它一出生就像杜鹃鸟一出生就要吃掉自己的母亲一样,要吃掉孕育它的宗教。

于是科学和宗教就进行了殊死的斗争。在最初的岁月里,科学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后来它胜利了。它的胜利,是以自意识为基础的他意识的胜利。因为正是在自意识作用下的他意识,才使人们在对对象的研究中自觉地排开人的因素,这样才出现了科学。

科学的这种辉煌的胜利,使得一些哲学家们高兴地意识到:总有一天,科学要把宗教消灭掉。一些乐观主义者甚至预测,要不了多少年,宗教就会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但这未免高兴得有些太早。科学发展到今天,上帝的作用固然是越来越小了,但就算这样,宗教寄托了人的善意的愿望却是科学反驳不掉的。恰恰相反,科学的进步向人类展示了一个广阔前景,因而更是加强了人们的这种愿望。恩斯特·卡西尔说:“它们并没有被斩尽杀绝,而只是被限制在它们自己的领域内。”〔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第99页。

笔者甚至认为,它们的领域没有因限制而缩小,恰恰相反,宗教反映认识的领域因科学反映认识的领域扩大而扩大。不要忘记,宗教和科学都是要认识反映自在世界的。它们认识的对象相同。因此,如果说科学将为我世界范围增大也就意味着自在世界范围增大的话,那么宗教的自在世界范围也就增大了。在这种情况下,既然宗教有反映对象,它就不可能被消灭。更何况宗教是科学的引路人。宗教总是走在科学的前头,通过人的情感想当然地对某一事物解释一番,这就诱导科学采用更严肃的态度和方法来对这一事物进行一番更认真、更冷峻的研究。很显然,宗教在这里起了一个定向和靶子的作用。如果没有与之斗争的宗教,科学至多不过是腿脚完好的瞎子。所以,宗教和科学实际上是一对矛盾。将来的发展趋势是宗教科学化、科学宗教化,这就是宗教与科学的融合。

2.经济与艺术

如果说宗教和科学是通过认识理解来把握“世界”(自在世界),那么经济与艺术则是通过改造实践来把握“现实的世界”(为我世界)。

与宗教一样,经济也有广义和狭义的理解,狭义的经济是指经济学的主要内容,是与一定的生产力相适应的社会生产关系、经济关系、经济制度等。广义的经济——也是我们本文所讨论的经济,是指人类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与自然相交往而必然地产生的那种直接的功利性的活动。而且这种活动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功利性关系。因此,我们说经济活动就是指的人以维持或提高人自身生存条件为目的的对现实世界的改造实践活动,马克思称之为“实践—精神的”掌握方式。

经济与艺术虽然本质不同,但是却有必然的联系。与科学从宗教中诞生并成为宗教的对立面与之进行斗争一样,艺术也从经济中诞生并成为经济的对立面与之进行斗争。人类要生存,就不可能没有物质生产,不可能没有经济活动,人类只有在此基础之上,才能要求其他的东西,人类的发展史充分地证明了这一观点。艺术的出现之所以必要,是基于这样的原因:经济的活动在科学的指导之下,使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矛盾加剧,使对立面的距离越拉越远,以至于给人们造成了这样的印象:人和自然、主体与客体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甚至越来越宽的鸿沟,这条鸿沟使得人、主体的对立面显得神秘、崇高起来,因而使人类陷入一种自卑、绝望的悲观主义。为了消除这样一种可怕的处境,人类有必要使自己在精神上得到提高和膨胀,以便填平那条鸿沟,打破主体与客体、人和自然的界限,不仅使人类沉醉于对立面,而且也使对立面沉醉于人类。

因此,我们看见,经济和艺术把握的对象是相同的,都是“现实的世界”。经济活动不可能去改造我们还不认识的自在世界,尽管自在世界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存在于为我世界之中。自在世界是一片雷区,一旦误入其中,就得付出血的代价。同样道理,艺术也不能把握自在的世界。如果艺术试图把握自在世界,虽不至于造成血的代价,但那时,艺术就不再是艺术,而是宗教了。正如科学活动必然导致经济活动一样,宗教活动必然导致艺术活动。科学运用抽象思维把握对象,经济也运用抽象思维把握对象;宗教运用形象思维把握对象,艺术也运用形象思维把握对象;科学要求冷静的、客观的研究态度,经济也如此;宗教则是狂热的、充满情感的,艺术也恰恰如此。然而它们的区别就在于科学和宗教是对自在世界的把握,经济和艺术则是对为我世界的把握。这种对为我世界把握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改造活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

但是经济和艺术毕竟是两回事。它们的本质区别首先表现在改造的方式不同。艺术是情感的创造活动,艺术家凭自己的情感来创造对象。因此,艺术的世界其实就是浸透着情感的世界。当然,这种情感是人的不断发展的、不断深化的情感,它渗透了理性的因素。正是这种沉淀着人的理智的情感使艺术达到主客体互融互含的目的,因为这种情感本身就是情感与理智矛盾的互融互含的产物。而经济活动则是理智的创造活动。也就是说,工程师必须凭借理智来创造对象。离开了理智,离开了严格地按照事物的规律来改造事物的科学方法,改造为我世界的活动便几乎不可能。但是,就是在这种经济活动中,理智也不是像理性主义者所理解的那样是“纯粹”的理智,容不得半点情感的因素。恰恰相反,现代经济活动中,越来越多的理智沉淀着人的情感,而这一事实的结果就使得经济活动本身和产品多少带有一点艺术的性质。正如情感中沉淀着理智使艺术品带有经济的性质一样。带有多大的别的性质,这取决于情感和理智矛盾的一方沉淀了多大程度的另一方。建筑是一种经济的理智的活动,但是这种理智沉淀了相当程度的人的情感,所以建筑又被当作艺术。在这里就已经暗含着这样一个结论:随着情感与理智(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具象和抽象、表象和概念等)的互融互含,艺术与经济也将互相融含。其次,它们改造的结果不同。艺术改造的结果要么美,要么丑。前者是成功地改造的结果,后者是失败地改造的结果。经济改造的结果要么利,要么害。这种利与害就看改造活动能否满足人的需要。美的或者艺术的改造活动要满足精神需要。因此,在人们通常理解的意义上,艺术具有非功利性,而经济活动则相反,它主要满足人的物质需要,因而它具有功利性。

艺术与经济在从前是融含在一起的,只是后来由于自意识的出现,艺术才从经济活动中分离出来,渐渐摆脱了功利性。但是,艺术从经济活动中产生,也终将与经济活动融合。

宗教和科学通过矛盾斗争促进人类的认识活动的发展,以便于人类改造世界;经济与艺术通过矛盾斗争促进人类本身的发展,以便于人类更好地认识世界。

我们可以把上述的讨论用下图给予粗略的总结。

但是,尽管宗教、科学与经济、艺术作为对世界的掌握方法,它们所把握的对象不同,但作为一种态度,它们却可以有相同的体验对象。毫无疑问,人类对为我世界就有这样四种态度:宗教的、科学的、经济的和艺术(审美)的。我们要见出对象的价值范畴,或者说要给对象作价值判断,就必须而且只能怀着相应的态度。

说明:① ↔双向箭头表示相互作用;②经济学是一个广义概念。

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美学的地位。这种与宗教、科学和经济相对等的地位决定了美学研究的对象、任务、方法和目的。

艺术的态度也就是美学的态度。这种态度与其他三种态度相区别。它不像宗教态度那样,要求把对象看成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为了人(害人或助人)而创造的产物;也不像科学态度那样,要求绝对客观、冷静绝缘地对待事物;也不像经济态度(功利态度)那样,纯粹考虑事物对人的利害得失。美学的态度要求人在无意识中从事物本身看出人的精神需要。它是对经济态度的直接超越,因此,它不要求事物的直接的功利性。这种态度要求从形式中看出内容,使主体和客体互相融合在一起。

这种形式中蕴含着内容,并且使主体和客体互相适合融含的东西就是美的事物。美的本质就在于主体与客体的矛盾解决。美学就是研究美的科学,它研究美的本质、美的实现、美的意义和目的。必须指出,艺术(狭义的)当然是美的集中表现,但是,严格来说,美就是美,它并不需要集中表现。只有把美看成是死的、静止的堆积物,或者把美看成是某种属性,不论是自然属性还是社会属性,才会有这样一种糊涂要求。事实上,只要主客体能够互相融含适合,客体(不仅仅是艺术)就是美的。

美学研究美的目的就在于进行人的自身建设。诚然,审美活动同经济活动一样,是以改造为我世界为直接目的的,但是,经济活动主要是改造外在的为我世界。必须承认,我们从来也没有自觉地改造过内在的为我世界,即进行人类的自身建设。如果说我们有艺术,尽管艺术的根本目的在于人类的自身建设,但是,由于社会历史的原因,艺术的这种根本目的被其他社会功利性所掩盖,因而艺术只不过是从它一产生开始就自发地改造着人类自身。

进行自身建设,就在于丰富和发展人的美学的态度。也就是说,它要教会人怎样通过艺术的眼光来对待事物。事实上,具有美学态度的人——通俗点说就是具有艺术细胞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在生活中,处处可以看到斤斤计较的人,这就是说具有经济态度的人倒是很多。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应该具备这种态度,而不应该具备那种态度。只有四种态度都具备并得到丰富和发展的人,才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美学就是通过研究美以培养美学的态度进行自身建设的学科。长期以来,人类都只是在对外部世界进行改造和建设,即是说人类已经能够自觉地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力量来改造和建设外部世界,却没有自觉地利用外部世界来改造和建设内部世界,即是说,人类还没有自觉地进行自身建设。当然这并不排除人类自发地进行自身建设。到现在为止,人类感觉的全部丰富性就是自发地、被动地改造的结果。既然人可以通过自意识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进行自身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