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文学历史的交汇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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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新闻五要素”“五个W研究法”与“记叙文六要素”

一 “新闻五要素”

(一)“新闻五要素”的提出和“新闻五要素”的内涵

近代报刊的初创时期,各种新闻体裁还没有完全独立出来并形成自己的一套写作规范。当时的新闻作品,与一般文章很难区别。纪实性的报道,大多是按事件的先后时间顺序记录下来,没有什么特殊的结构,也没有导语。在这一类报道中,事件的重点,情节的高潮,往往隐藏在消息的中间;新闻价值大的、最新鲜、最重要的内容,往往淹没在琐碎的次要内容之中。

1844年,美国油漆匠出身的赛缪尔·莫尔斯发明了电磁电报。1851年,美联社的前身——港口新闻联合社第一次用电报传递消息,揭开了“电讯新闻”的第一页。1861年至1865年,美国爆发了南北战争,许多报社派记者到战地采访。为了抢发新闻,争取读者,各报都用电报发稿。由于当时电报技术还不过关,经常出现故障,电信常常中断。这就迫使记者动脑筋,把新闻最主要的事实塞进报道的开头部分。这样,即使电信半路上中断,编辑部照样可以把消息发出去。于是,导语的雏形就诞生了。1865年4月14日晚,美国南北战争刚刚结束,总统林肯遇刺。当时,港口新闻联合社驻华盛顿记者抢发了这条轰动世界的重大新闻。这条新闻很短,只有12个英语单词:“总统今晚在剧院遇刺重伤”。一般认为,它象征着导语写作的开始。

最初的导语很不规范。19世纪80年代,美联社提出新闻应具备when(何时)、where(何地)、who(何人)、what(何事)、why(何故),即“5W”或“新闻五要素”。1889年3月30日,美联社记者约翰·唐宁发了一条长消息。这条消息的导语是这样写的:


[萨莫亚·阿庇亚3月30日电] 南太平洋沿岸有史以来最猛烈、破坏性最大的风暴,于3月16日、17日横扫萨莫亚群岛。结果有6条战舰和10条其他船只要么被掀到港口附近的珊瑚礁上摔得粉碎,要么被掀到阿庇亚小城的海滩上搁浅了。与此同时,美国和德国的143名海军官兵有的葬身珊瑚礁上,有的则在远离家乡万里之外的无名墓地上,为自己找到了永远安息的场所。


在这则导语里,何时(3月16日、17日)、何地(萨莫亚群岛)、何事(遇难)、何人(美国和德国的海军官兵)、何因(遇上了太平洋沿岸有史以来最猛烈的风暴)、如何(舰船被摔碎或搁浅)六要素俱全,从它问世之后,就一直被许多新闻学著作奉为消息导语写作的楷模。19世纪末,美联社总编辑、总经理维尔·E.斯通明确指出:美联社记者所发的每一条新闻里,必须具有这六个要素。即新闻中要回答“5W”和一个“H”,“H”即how(如何),由此又形成“新闻六要素”说。这之后,“六要素”的导语形式,逐步得到世界各国新闻工作者的认可,被认为是新闻写作的金科玉律。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

从“新闻五要素”或“新闻六要素”提出后开始,它一直被视为新闻写作的一个原则。提出“新闻五要素”和“新闻六要素”的直接原因,是由于当时电信技术还不完善,编辑部不得不指令记者把“5W”或“5W”和一个“H”一定写进新闻的第一段,也就是写进新闻导语中。一旦发电或收电出现故障,只要收到电信的第一段,就等于收到了一条新闻大意,也算一篇完整的新闻。

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没有这个直接原因,“5W”或“5W+H”,就不会有人提出了。如果没有19世纪中后期电信技术应用于新闻传播,“新闻五要素”或“新闻六要素”迟早还是要出现的。为什么呢?既然新闻是报道社会生活中的事实的,要想把事实说清楚,就要交代清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故和如何,否则,读者就会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这才是“新闻五要素”被提出的根本原因。

(二)“新闻五要素”与“传播五要素”的联系与区别

“新闻五要素”与“传播五要素”分别属于新闻学和传播学里面的基础。它们经常被人们提及,但很少有人注意它们之间的联系与区别。

我们首先来介绍“传播五要素”。拉斯韦尔(Harold Lasswell)在1948年发表的论文《传播在社会中的结构和功能》(The Structure and Function of Communication in Society)中首次清晰地阐释了传播过程及其五个基本构成要素:

拉斯韦尔所阐述的传播过程又称“5W”传播模式。

“新闻五要素”即新闻中的“5W”与“传播学五要素”即传播学中的“5W”的联系与区别可以下面的简图(图1-1)来表示:

图1-1 “新闻五要素”与“传播五要素”的关系

这个简图可以这样理解:传播学中的“5W”说的是一般传播过程,传播由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渠道、受众和传播效果五个要素构成;而新闻学中“5W”指的是一个新闻事实的构成要素。这是它们的主要区别。

传播学所研究的对象包括政治传播、新闻传播、教育传播、广告传播等,新闻传播仅是传播学研究的对象之一,当然也是一个重要的对象。传播学中的“说了什么”即传播内容,包括了新闻“5W”的全部内容。这是它们的联系或连结点。传播学中的who是指传播者,to whom是指受众,而新闻中的who是指新闻当事人。这也是它们之间的一个区别。

二 “五个W研究法”

历史学家王钟翰的恩师洪煨莲(1893~1980),早年留学美国,回国后长期担任燕京大学教务长兼历史系主任,唯以中国史学之发扬光大并走向世界为平生所愿。众所周知,传统的中国史学在理论框架、学科规范、研究法则等诸多方面显得模糊不清,随意性、主观性有余,严肃性、客观性不足。洪煨莲对此状况深引为痛,决心予以更张。据王钟翰回忆:


洪先生开宗明义,指出史学研究无非是搞清历史的人物、时间、地点、原因和过程等五大要素,即Who When Where Why How,并将其戏称之为五个“W”研究法。研究任何历史问题,皆须沿上述五条线索去追查,从而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邸永君:《时代呼唤学术战略家》, 《光明日报》2001年10月9日,B4版。


我们不知道洪煨莲是否受到了新闻中五个W的影响,反正说出了“五个W研究法”,尽管其实是4W+H。

历史学家耶尔恩·吕森、斯特凡·约尔丹指出:历史学中所涉及的事实(Fakten)“是一种准确的审核,要能够说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是怎样发生的以及为什么会发生”〔德〕兰克著,〔德〕约尔丹、吕森编《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兰克史学文选之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编者导言”第11页。。这两位历史学家无意涉及“五个W研究法”,但他们的具体叙述却与“五个W研究法”在相当程度上不谋而合。“发生了什么事情”即what,“什么时候发生的”即when,“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即where,“为什么会发生”即why,“怎样发生的”即how。有趣的是,洪煨莲“五个W研究法”中没有提及的what,由耶尔恩·吕森、斯特凡·约尔丹补足了,而后者没有提到的who,在前者中却存在,正好与新闻中的五个W或五个W+H完全对应、完全相同。这绝非偶然,因为新闻与历史所面对的都是事实,区别只在于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历史正如耶尔恩·吕森、斯特凡·约尔丹所说是“过去发生”的事实。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新闻与历史的惊人相通之处。

三 “记叙文六要素”

我们再来看中国人的“记叙文六要素”,就可以进一步理解新闻要素产生的根本原因了。中国人一上作文课,老师就会告诉学生“记叙文六要素”,也就是人物、事件、时间、地点、原因、结果。人物就是who,事件就是what,时间就是when,地点就是where,原因就是why,结果大致与how对应。记叙文要素何时提出的,我们不要去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提出与通信技术在社会中的应用没有关系。

“新闻五要素”“新闻六要素”以及“五个W研究法”与“记叙文六要素”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讲的是新闻写作、历史研究,后者讲的是一般记叙文的写作。它们的基本相同不是巧合,而是社会生活的事实本身具备这些要素,事实要求记录和描述者把这些要素写出来。其实,新闻报道不过是记叙文的一种,它所记叙的是新近发生的事。文学中的记事散文、小说,历史中记载人物和事件的文章和书籍都属于记叙文。弄清这个道理,就可以理解,过去新闻教育不发达时,许多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只上过一般的写作课,并未受过专门的新闻写作训练,但他们很快就可以基本适应编辑、记者这一行当。

新闻消息导语也影响到其他文体的写作。1951年,毛泽东在审定《中共中央关于纠正电报、报告、指示、决定等文字缺点的指示》时,加上了这样一段话:


一切较长的文电,均应开门见山,首先提出要点,即于开端处,先用极简要文句说明全文的目的或结论(现在新闻学上称为“导语”,亦即中国古人所谓“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唤起阅者注意,使阅者脑子里先得一个总概念,不得不继续看下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新华通讯社编《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新华出版社,1983,第167页。


也是这一年,中央召开的全国各省、市秘书长会议上,正式发文强调导语的重要,并将导语写作的原则及方法移植到公文中,明确规定:“凡较长文件,均应有导语”; “每一自然段,均应将该段主旨、重要观点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导语写作被空前重视起来,它甚至也成为公文写作中要遵循的重要原则。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导语作为消息的开头,与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的开头往往不同。文学艺术作品讲究“弯弓盘马,引而不发”,许多作品是“图穷匕首见”,“卒章显志”。一开头就把故事结局、人物的底细全盘亮给读者或观众,多会使人感到缺乏艺术性。消息导语的写作恰好与之相反。因为人们接受新闻作品时,总希望立即知道最重要的东西,这就要求消息的导语直奔主题。

四 新闻叙事、文学叙事、历史叙事

(一)新闻作品、文学作品、历史作品主体是叙事文体

新闻作品、文学作品、历史作品就其体裁的主体来看,主要是叙事文体。

就史书来说,刘知几在《史通·叙事》中指出:“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

就新闻来说,新闻就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人们也把新闻称作“事学”。叙事是新闻的本分。

就文学来说,文学的主体是叙事的艺术,所谓叙事学(narratology)也称叙述学,就是因文学而存在。

因此,新闻作品、文学作品、历史作品都可以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观照。

新闻作品和历史作品多数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而文学作品既有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的,也有采用第三人称叙事的。当强调客观性时,多数作家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当强调主观感受时,多数作家则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新闻作品和历史作品主要采用第三人称叙事,首先是因为写作者多数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对事件或人物进行报道和记载,同时既是为强调其客观性,也是为了便于叙事的需要。

福勒说:“第三人称是一种更为自然,且运用更广泛的叙述方式,大多数小说家认为这种叙述方式实际上可赋予他们无所不知的特权。”转引自《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第334页。换句话说,以第三人称叙述,可以具有全知视点。“叙述者通晓所有需要被认知的人物及事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超越时空,从一个人物转到另一个人物,按照他的选择,传达(或掩饰)人物的言语行动。他不仅能够得知人物的公开言行,而且也对人物的思想、情绪和动机了如指掌。”全知视点通常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而且作为叙述者:


既是故事外的,又是异故事的。正是因为他们不出现在故事中,因为他们占据相对于故事较高的叙述权威的地位,这类叙述者才获得了常被称为“全知”的特质。“全知”也许是个夸张的词,尤其是对于现代作品的故事外叙述者来说,更是如此。然而,这个词所表达的那些特点还是能说明问题的,如:原则上,“全知”叙述者熟悉人物内心的思想和感情活动;了解过去、现在和将来;可以亲临本应是人物独自停留的地方(如一个人散步或在锁着的屋内谈情说爱的场面);还能同时了解发生在不同地方的几件事情。〔美〕阿伯拉姆斯:《文学术语汇编》, 〔以色列〕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转引自《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第321页。


以上是就文学叙事而言。新闻和历史作品采用第三人称叙事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全知”叙事者的优势,唯一不能忘记的就是不能超越被叙述的客观存在。

此外,文学作品为了达到某种艺术效果,往往采用“情节化”“陌生化”、意识流等叙事方式。现代小说家在叙事方面有许多成功的探索,这也为历史叙事、新闻叙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正如电影史家西格弗雷德·克拉考尔所指出的那样:“乔伊斯、普鲁斯特、维琴尼亚·伍尔芙给了历史叙事者挑战和机遇。”但新闻作品、历史作品在使用“情节化”“陌生化”等手段时是有限度的,即不能以牺牲真实为代价。

(二)新闻叙事、文学叙事、历史叙事与讲故事

不用论证,故事讲得最好的是文学,没有了故事,叙事文学就不能存在了,而叙事文学是文学的主体,因而讲故事是文学的本质特征之一。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莫言在获奖演说中就说过,“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与记者和史学家相比,作家讲故事有着最大的自由,然而并非所有的作家都能把故事讲好。讲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在于他们滥用了这种自由,走上了胡编乱造的歧路。文学界最有理由把故事讲好,又最容易把故事讲砸。讲好故事的最重要的原则就是遵循生活逻辑,遵循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记者和史学家也需要讲故事并把故事讲好,然而与文学家相比,记者和史学家在讲故事时受到了诸多限制,最重要的限制就是不能像作家那样虚构和想象。因而记者和史学家最好不要与作家去攀比,看谁更故事化。“有觉悟的历史家,都慢慢地明白他自己不能希望做一个很好的说书家,就是因为他假使要说老实话,他的故事往往很残缺而且很模糊。小说同戏曲这类东西,可以很随便地设想或描写,去应付美术的需要,至于历史家应该常常知道他自己所受的种种限制。假使历史家专门根据材料叙述实在可靠的事情,他的著作往往缺少活动的详情能够编成一段满意的故事。”〔美〕鲁滨孙:《新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第30页。这里所说的“美术的需要,”大致是指美学的需要或艺术的需要。历史作品需要可读性,但把所有历史内容故事化的想法和做法是不切实际并且有害的。

在这一点上,新闻记者与历史学家面对的情形相类似。中国中央电视台新闻类栏目《东方时空》中曾经有一个“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内容,在国外也有人把新闻报道叫做“新闻故事”(news story)。可见新闻也有讲故事的需要与可能。新闻故事当然不能像文学作品那样虚构和想象,但记者把故事讲好比历史学家具有有利条件,即新闻当事人绝大多数都是活人,新闻发生的现场环境绝大部分都还存在。这些条件历史学家基本上都不具备,历史学面对的绝大多数都是死人,历史事件的现场环境都已经不存在或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记者能够通过深入采访获取足够多的真实情节、细节甚至心理活动,现场体验也往往能够或多或少地实现。记者有条件比历史学家把故事讲得更好。

尽管记者和历史学家在叙述真实故事时受到了种种限制,但有一点须明白:历史的、现实的真实故事,尤其是现实的真实故事比虚构的文学故事更有感染力、更有生命力。文学作品故事性再强,也永远摆脱不了虚构的印记,正像一首歌中所唱的,“(文学)故事里的事”,“是也不是”。真实,天然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又是记者和历史学家的一大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