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
【王弼注】冬之涉川,豫然,若欲渡,若不欲渡,其情不可得见之貌也。
上章讲的是道,此章讲的是懂得道的人。道没有新旧,只要守住道,就能支配一切,就能“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而能“御今之有”的人,是什么人呢?即本章“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者。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古时候最会为士的人,也就是最了解道的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者,到达“微、妙、玄、通”修养境界的士。因为他“微妙玄通”的关系,所以他修养的境界,深得不可使人了悟,使人没法认识他,没法了悟他。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就因为他“不可识”,人就这么别扭,非要识不可。“故强为之容”,所以就勉强给他形容形容。因为要不形容形容,大家就“望空”了。
“豫焉若涉冬川”,我们说过,做事,事情没来的时候,我们要有准备,我们要有准确万全的预谋,然后才不失败。王注说得好:“豫然,若欲渡,若不欲渡,其情不可得见之貌也”。反过来说,要不是先有所“欲渡”,我们又怎么懂得这个事情的事呢?“豫”即是事情没来之前,我们就有一切的“设备”、一切的“计划”。事必有所“豫”,然后才不失败。那怎么“豫”的呢?老子告诉我们一个原则——“若冬涉川”,就像冬天过河那样谨慎小心地预备,就如《论语》所说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论语•泰伯》)之境。
说到这,我们可以玩味一下,“善为士者”有那么高深的修养,那么“微、妙、玄、通”深不可测,都不敢吹牛,事情没来之前,都那么小心,“豫焉”,“如履薄冰”,就像冬天“履薄冰”那么小心,那么谨慎。再看我们,头脑尚未清楚,走路还在睡觉,一切不怕。
犹兮若畏四邻。
【王弼注】四邻合攻中央之主,犹然不知所趣向者也。上德之人,其端兆不可睹,德趣不可见,亦犹此也。
“犹兮”是事情做完了,成功了,还不敢马虎,还不敢骄傲。就像我为中央之主,怕四邻来合攻我们、对付我们、监视着我们一样,“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大学》)。到这时候、这环境,还不敢表示态度,我还不叫你知道我往哪走。就是说,在这环境之下,还不能叫别人知道我们之所为。换言之,即使成功,别说不敢大大忽忽,把我们一切所为都告诉人家,连知道都不叫别人知道我们之所为。看看这人多么厉害,到这时候还不表示态度。
再看我们同学,一拍胸脯,人家还没说,自己就先把主张说出来了。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拽着不让人走,还拿路费告诉别人明白。书多读一点都吓死了,我常说:今天,是天天在刀尖上跳舞。
人,不要成功了就骄傲,成功骄傲,后面跟着就是失败。不要以为他们反正失败了,我们是胜利者,摆出“胜利的微笑”,不旋踵,可能失败就来了。
“豫兮”,是事情未做之前的准备。事情没来的时候,“豫兮若冬涉川”,就像冬天过河一样,“如履薄冰”。“犹兮”,是事情虽然做完了,成功了,都不敢骄傲,还“若畏四邻”,怎样“若畏四邻”?“不知所趋向者也”,我虽为中央之主,我也不能把态度表明,叫外面知道,还“若畏四邻”,还不敢大大方方的、骄骄傲傲的,还像是怕四邻会来进攻我们,监视着我们一样。千万不可像我们同学,先表明态度,表示光明磊落。这可真磊落!
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王弼注】凡此诸若,皆言其容象,不可得而形名也。
“俨兮其若容”,他本或作“俨兮其若客”,亦可通。“俨兮”,谨谨慎慎地。谨慎到什么程度?“若客”,就像“出门如见大宾”一样。至于“若容”,则是说庄敬谨慎小心,就像随时整理容貌一样。以前在校门、各门都有镜子,出门必要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有毛病,先容一容——整容。
“涣兮若冰之将释”,人不能老是“俨兮”,不能老冷冰冰,人有时也得有点趣味,得“涣兮”。像同学总说老师冷冰冰,将来也得“涣兮”一下。“俨兮”的反面就“涣兮”,像冰化了一样,所以说“若冰之将释”,同学当好好悟这个形容。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论语•子张篇》)正与此相发挥,人就得如此好好修养自己。老师常说同学智慧进步了,可是行为进步太慢。光知道很多,行为上进步太慢,品德与智慧不能平行,那不可以。
“敦兮其若朴”,那诚实的样子“若朴”,像没有雕的玉一样。
这几个“兮”,都是讲人现的形。至于里面是什么?“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所以这家伙是个滑头,见什么人,摆什么相。见老憨,他“敦兮若朴”;看到有幽默感的,他“涣兮若冰之将释”。可谓善变已极的。
“旷兮其若谷”,若“谷”之能容物也。此类似观世音佛现三十二像。
“混兮其若浊”,碰到糊涂人,他“混兮其若浊”。这样不论到哪,都打到一起去,都打成一团,到最后“同流而不合污”。因为,不同流,哪能知道对方的情报?不同流,能改正他吗?他,不光指人,包含事、物环境。所以一个人,如果能看到“混兮”,他就“若浊”,到哪,那地方都认他是老大哥。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王弼注】夫晦以理,物则得明;浊以静,物则得清;安以动,物则得生。此自然之道也。孰能者,言其难也。徐者,详慎也。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宋龙渊本“以”下多一“止”字。
王弼注说:“孰能者,言其难也。”所以“孰能”,这不单说“谁能”,其中含有“难”之的意思。
“孰能浊以止”,即“难能浊以止”。但是你不必怕,不必说那怎么止住浊呢?那多难啊?有一步功夫,“静之徐清”,你只要静下来,慢慢就清了。天下再混乱也不必怕,只要静下来,慢慢就清了。此处“静”与“徐”字是功夫。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谁能安得久?“动之徐生”我们看安得久,其实那已经动了,慢慢就生出来了。天下没有真的“静”,也没有真的“浊”。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静了必浊,浊了必静;安了必动,动了必得安。
保此道者不欲盈。
【王弼注】盈必溢也。
“保此道者不欲盈”,我们有了前面的功夫,有那么了不起,也不必骄傲,因为“保此道者不欲盈”,一盈就坏了。俗话说“满而必溢”,王弼说“盈必溢也”,所以能保住上面那些修养之道的人,可不能盈。
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王弼注】蔽,覆盖也。
“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前面我们说过,盈就是满,满则溢,无论什么东西,满了必定往外淌出去。儒家常说“满招损,谦受益”,由此看来满的结果必有所失。所以这里讲不盈之道。“不盈”有什么好处呢?“不盈”才能“蔽不新成”。“蔽”,遮盖住。遮盖住使其没有新成的。何以能遮盖住不叫之有新成呢?就因为“不盈”,不盈则没有失败,没有失败,则旧的没有倒下去。旧的没有倒下去,新的又从何而来呢?积极地说,“不盈”就是日新,永远新,唯其永远新,故能覆盖得了一切新成的。所以,我们想要永远没有人接替我们,永远不让人接替我们,永远没有失败,那只有永远不盈,永远不满,遮蔽一切新成,新的不成,那旧的永远不败。
以政治言,一个国所以没被革命,因你这个国家没有腐败到那个程度,所以才没被革命。因为我有不盈之德,我就能掩盖住一切新成,压制一切新力量。“蔽”是遮盖住,遮盖住叫它不新成。
你所覆盖的永远没有新成,因为你没有失败;旧的没有倒下去,新的哪里来?你想永远没有人接替你,只有不盈。如果满了,那就掩盖不住了。如果想永远万世一统,那就得有不盈之道、不盈之德,永远别骄傲,永远下人,那你所掩盖的东西,永远没有新的,你永远是新的,永远不满。
怕别人革你的命,那就不要变成老大帝国,永远要有蓬勃的生气。这样,在你的覆盖之下,永远不会有新兴的势力,接替你老大腐朽的势力。
反之,要是不能压制一切新的力量,“敝则新”(第二十二章),我们自己成了破车、破烂,那当然得换新的了。
总之,一切新兴势力的压制,乃在于我们有不盈之德。所以永远别骄傲,永远要下人。此为政治上最重要之政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