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84年夏天的一个早晨,阳光透过倚墙伸入窗内的无花果枝,洒在索伊德·威勒身上,一群蓝松鸦在屋顶上顿足舞蹈,搅得索伊德从迷梦中悠悠醒来。时间已晚过平日了。刚才的梦中,这些松鸦都是来自遥远大洋彼岸某处的信鸽,交相起落着,各有消息捎来,可翅膀下面亮光闪呀闪的,而他最终一只也抓不到。他晓得,这又是看不见的力量在向他遥遥示警,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与最近随“精神残疾”补贴支票一同寄来的那封信有关。信中提醒说,如果在某一日期前不公开疯那么一回,可就没资格领补贴了。他呻吟着下了床。山坡下不知啥地方锤子锯子声连成一片,不知啥人的卡车收音机正播着乡村音乐。索伊德断烟了。
厨房里桌上的巧库拉伯爵[1]盒子空空的。他在旁边发现了一张普蕾丽留的条子:“爸,他们又把我的轮班时间给换了,所以我就和萨普霞坐一辆车去上班啦。86频道给你来过电话,说挺急,我说你们待会儿试试叫醒他。怎么着都爱你,普蕾丽。”
“看来又要吃果果圈喽。”他对着条子嘟哝。在果果圈上面加足够的雀巢粉,倒也还说得过去。各种各样的烟灰缸里也还有五六截烟屁股可以抽。索伊德在浴室里磨蹭够了,才终于抽出时间来找电话,给当地电视台打电话,把今天的新闻稿念给他们听。可是——“你最好再核实一下,威勒先生。据我们所知,你的时间已经改了。”
“跟谁核实,干这事儿的是我,对不?”
“我们都要去黄瓜酒店。”
“可是我不,我要去德尔诺特的老哥儿酒吧。”这些人怎么回事?这事儿索伊德已经计划好几个星期了。
德斯蒙德在外面的门廊上,绕着自己的食盘打转。盘子老是空着,因为蓝松鸦会从红杉林里尖啸着冲来,把盘里的食物一块块叼光。这些鸟儿享用狗食数日,竟有了凶性,有的在路上见了小汽车和小卡车便穷追数英里,谁敢不高兴就啄谁。索伊德出门时,德斯蒙德探询似的看了他一眼。“看看你自己吧,”他冲着狗脸上的巧克力屑摇摇头,“我知道她喂过你了,德斯蒙德,还知道她喂你的是什么。”德斯蒙德一直跟着他走到木柴堆那儿,尾巴前后摆动,表示并无恶意,并看着索伊德一路后退到小路上并转过身,去继续过他的一天。
索伊德下山来到葡萄园步行商业中心,开车在那儿的停车场上转了一阵子,吸完从口袋里找到的半截大麻烟卷,这才停车走进“钱少布多”[2]——一家为大块头女人开的廉价服装商店,买了件花花绿绿、挺上电视镜头的宴会女裙。他和女店员同有预感,付款用的支票如果结账用不成,就准得粘在这台现金出纳机上。他接着去“快如风”加油站的男厕所里换上了新衣,用小发梳把头上脸上弄了个乱七八糟,好叫精神病大夫们看了觉得疯得够劲。他回到油泵旁加了五美元的汽油,又到车后座从放在那儿的箱子里取出装了一夸脱机油的罐子,找到喷嘴,插入油罐,把其中大部分抽入发动机,只留少许在罐里,掺了些汽油,再将混合物倒入一把小链锯的油箱中。小链锯蛮漂亮,只有麦当劳小汉堡包大小,像是进口货。倒完油,他将链锯藏在一只帆布沙滩包里。普蕾丽的朋友斯赖德晃出办公室来看看他。
“哎哟,已经又到时间啦?”
“今年悄没声就到了。老啦,干不了啦,想都不愿想啊。”
“懂这感觉。”斯赖德点点头。
“斯赖德,你才十五岁啊。”
“就什么都见过了。今年跳谁家的前窗?”
“谁家的都不跳。那事儿我不干了,跳窗子是我的过去。今年我打算拿这小链锯上老哥儿酒吧,到那儿碰碰运气。”
“唔,恐怕不行,威勒先生。你最近上那儿去过吗?”
“噢,我晓得那儿有些大块头、惹事鬼,成天提着脑袋跟树打交道,没耐心看新鲜。不过我有奇招。不是吗?”
“你会知道的。”倦倦的斯赖德提醒他。
他当然会知道的,不过却是在101公路上蘑菇了很久,使他业已十分脆弱的幽默感无力再承受后。那是一些外州的温内贝戈人,其车队悠闲地在红杉林里行进。索伊德被夹在中间,又是在双车道上,只好减速,小心翼翼地忍耐着,有些不高兴。“让我出去,”他压过发动机的声音尖叫道,“这是,呃,正宗的卡尔文·科莱茵[3]!”
“卡尔文从来不裁大过十四码的。[4]”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姑娘从窗口冲他尖叫,“你活该出不去。”
他到老哥儿酒吧时,早已是午饭时间了。看不到一个媒体来的人。他感到失望。倒是停车场新铺了柏油,停了些颇上档次的汽车。此外,还有几处也粗粗更新了。索伊德尽量往好处想——比如说电视台的人只是迟到了。他整了整装链锯的袋子,把发型又检查一回,便风风火火地冲进老哥儿酒吧,一进去就注意到,从饭菜到顾客,味道全不一样了。
呃——噢。这地方本来不就该是个伐木工人的酒吧吗?人人都知道现在是林子里的醉鬼们快活的日子——虽然对木材加工厂的醉鬼们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从日本人购买原木的速度来看,就是一下把林子砍光,也没他们加工厂的份儿——即便是这样,今儿的情形还是怪怪的。那些危险的主儿,散坐在标有设计者姓名的高脚凳上,呷着猕猴桃蜜冒砂饮料,一副满不在乎的轻浮样子。这些人态度粗莽,尤其把死不当回事儿。那台自动唱机里曾收集有大量乡村音乐与西部音乐,其中有半打转录的《如此孤寂让我哭》,因而在沿海这一带高速公路的几百个出口中颇负盛名。现在,这些东西已被换成古典轻音乐和新时代音乐[5],声音轻柔,若有若无,使这一屋子砍木头的和捆木头的人变得舒缓安静,活像父亲节广告里的模特儿。先留意到索伊德的人里面有个块头大些的,他决定站出来主持局面。他戴着镜框考究的墨镜,身着特恩布尔及阿瑟牌淡色方格衬衫,腿上的牛仔裤出自“格里斯夫人”,价码在三位数,“工余专用”的仿麂皮皮鞋的颜色不大分明,不过肯定是蓝色的。
“哎,你好,漂亮的女士,你看上去美极了。换个场合,换个心境,大伙儿肯定都乐意认识你这个人,了解你的种种杰出品质什么的。不过看你的打扮模样,就知道你是那种敏感型的人,能够体会得到,我们这儿气氛的定位有点问题,如果你听我——”
索伊德的求生本能大概还没有调动到一触即发的状态,这时候他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决定把链锯从袋子里拿出来。“巴斯特,”他可怜巴巴地向柜台后面的老板叫道,“记者们在哪儿?”他手里的工具立刻引起屋里每个人的注意,不过并非完全是出于对新技术的好奇。这是一把特制的女式链锯,操纵杆、把手和锯壳都以正宗的珍珠母镶边,正如广告词上所说,“伐木头包管锋利,随身带包管小巧”。借链锯给他的年轻女人叫茜丽儿,芳名在杆上用莱茵石镶出,看热闹的人还以为那是索伊德的小名呢。锯齿围护在名字四周,随时可以嗡嗡响起。
“哎,别乱来,姐们儿,现在没事儿了,”那个伐木工后退一步,与此同时索伊德猛地——伐木工希望是娴静地——将一个精巧的启动滑轮上的丝线一拉,珍珠把手的女式链锯便嗡地转动起来。
“听,小宝贝叫得多甜!”
“索伊德,你到底来这儿搞什么名堂?”巴斯特认准该插手了,“哪个电视台会派人到离城这么老远的地方来?干吗不去尤里卡或者阿克塔找个地儿?”
那个伐木工瞪大眼睛:“这人你认识?”
“当年六河大会演一块儿表演过,”巴斯特满面笑容,“那些日子真风光啊,索伊德,嗯?”
“听不见!”索伊德大叫道。他极力摆出一副凶相,但这凶相却稍纵即逝。他不情愿地关掉了珍珠母装饰的靓锯,小锯先走女低音,而后没了声音。袅袅回声中有索伊德的声音:“看来你重新装修了一下。”
“你该上个月来,你加上小锯,还能帮我们倒腾倒腾。”
“对不住,巴斯特,我大概真来错地方了。我当然不能锯这些东西,就凭你投了那么多钱也不能……我来这儿,还不是因为南斯普纳和双街这些热闹的老地方都升级换代了,不在我这个档次了。那些人现在全爱告状,请的是城里在行的保协[6]律师,要赔大钱的。就是在他们的高级餐巾上擦一下鼻子,屎坑我也栽定了。”
“索伊德呀,我们这儿的租价也不像大家记得的那么低了,其实自从乔治·卢卡斯[7]带整个摄制组来过之后,观念就大大改变了。”
“没错,我注意到了……嗳,给我一杯啤酒——女人喝的量就行了……你知道吗,我还没看过那部电影呢。”
他们说的是《绝地归来》[8],其中一部分就是在这里拍的。在巴斯特看来,这件事使那儿的生活发生了不朽的变化。他把硕大的肘子放在老柜台上。柜台是世纪初用一根巨大的红杉木雕镂成的,大概是店里唯一没换掉的东西了。“不过,我们骨子里还是乡下人。”
“看你停车场的模样,大概是德国乡下[9]。”
“索伊德,你和我,我们像是野人。时代在前进,我们却一成不变。瞧,你现在不做酒吧斗士了,看得出你在渴望新感受。不过人还是守住专长才会日子好过些。你的专长是穿牖。”
“唔,不错,确实。”另一个伐木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附和着,偷偷踅过来,一只手放到索伊德腿上。
“此外,”巴斯特不容插话,继续说着,眼睛却盯住了放在索伊德腿上的那只手,“跃窗子,这已经成了你的行为特征。半路出家搞别的,让州里被迫用别的东西换掉你的电脑档案,这不会叫他们对你有好感。‘啊哈,他挺有反抗精神嘛!’他们会这么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支票寄得慢了,甚至在路上丢了——我说李迈!我的好人,好哥们儿,咱们把那手放在柜台上看看吧,我想给你算个命,怎么样?”话音里有一种奇特而快活的磁力,导引着伐木工的手离开脑子已经瘫痪的索伊德(按似乎对他着了迷的李迈的叫法,应该是茜丽儿)的大腿——不然那只手离开的时候就可能变成拳头,而且快活劲儿也一点不见减少。“你会长寿,”巴斯特没看李迈的手,而是端详着他的脸,“因为你有常识,重实际。五块钱。”
“嗯?”
“那——要不就请每人喝一杯。索伊德这会儿是有点怪模怪样的,不过他是来执行公务的。”
“我早知道!”李迈叫道,“密探!”
“是疯子。”索伊德也不隐瞒。
“啊,嗯……这工作听起来也挺有趣……”
这时候电话响了,找索伊德。是他的搭档范·米特从葡萄园县有名的路边店黄瓜酒店打来的,他很焦急。“这儿有六台电视流动车在等,是城里联播公司的,还有医护人员,外加一辆快餐车,大家都搞不清你去了哪儿。”
“在这儿。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可记得?”
“啊哈,说得好。不过已经安排好了,你今天跳‘黄瓜’的前窗。”
“不行!我给所有的人都打了电话,说今天在这儿。怎么回事?”
“有人说改了。”
“妈的。我就知道这玩意儿迟早要把我踩到脚底下。”
“还是到这边来吧。”范·米特说。
索伊德挂了电话,把锯放回袋里,喝光啤酒,边往外走边学娱乐界人士的样子大飞肉麻之吻,又提醒大家不要忘了看晚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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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酒店的资产包括那家名头不小的霓虹灯路边店和后面的几英亩红杉林。二十多间汽车旅馆式的木屋被高大挺拔的暗红色树木遮住,显得矮小阴暗。屋前带门廊,屋里有柴炉、烤肉架、水垫床和有线电视。在北部沿海短暂的夏日里,这些屋子里住的是旅游观光者。其他季节阴雨绵绵,住客多为本地人,按周付房租。柴炉便于煎煮甚至烘烤,有些屋里还另配了丁烷炉。这样一来,附近的空气中除了烟火味和红杉逼人的香味之外,还整天价弥漫着饭香。
索伊德到了停车场,想找个空当停车。场子从未铺过,数年来当地的阴晴风雨便不停地在上面描沟写壑。今日喜得州县两级的记者们光临,还来了一个警察工作组,警车灯光闪闪,警笛里演奏着“危急”[10]主题曲。流动车、灯光、缆线和工作人员遍布各处,海湾地区的几家电视台也来了人。索伊德紧张起来。“或许真该在巴斯特那儿锯点东西,好歹找一样贱的。”他自语着。最后没办法,他只好倒车回来,停在范·米特的一个车位上。这位当年的伙伴,好惹事的低音手在这里已经住了多年。在这个他依然称为“公社”的地方,住着数目惊人的现老婆、前老婆、前老婆的男友、再婚父母家庭的子女(或有父母同住,或在此别居)以及其他一些夜间住进来讨生活的人。索伊德看过有关日本的电视节目,看到东京之类的地方,虽然时有拥挤不堪的情形,但人们古来就学得举止文明,所以摩肩接踵仍能融融相处。因为这个缘故,当终生寻求人生意义的范·米特搬入黄瓜酒店的平房时,索伊德曾指望他顺便得到一些日本式的宁静。可是范·米特没这个福分。在解决人口过密的问题上,该“公社”没有选择安静的方式,而是选了热闹的那种——争吵。这种不屈不挠的争吵分贝颇高,达到了庆典的规模,而且不久就催生了自办的公社新闻通讯,取名为《奇袭报》。即使远在高速公路上驾着十八轮大卡车飞驰的司机也能听到争吵声,要么以为收音机出了故障,要么以为在闹鬼。
这时范·米特从“黄瓜”的墙角处转了出来,脸上挂着他特有的表情:正义受到了伤害。“准备好了吗?待会儿光线就不好了,随时都会起雾。你到底去老哥儿酒吧搞什么鬼名堂?”
“不,范·米特——为啥大家反倒在这儿?”
他们走小路。范·米特的额头时皱时展:“既然你来了,大概可以告诉你吧,你的那位老朋友也在,刚才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