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温软厚实的麦秸垫子很快就发挥出明显的作用。丙寅虎年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地降临了,漫天遍地的雪花白天给学生们带来了嬉戏和欢乐,但晚上却给他们增加了逼人的寒气。自从赵洋有了垫子不在教室睡了以后,没几天王红雷和那两个男生也不睡了,毕竟还是不方便。赵洋便给那个女生做垫子的时候,顺便给好友王红雷也做了一个,那两个男生和他关系不是很好,他也不好意思一直从家里拿编织袋,编织袋虽然家家户户都有,但也都是紧缺货,因为庄稼人需要用编织袋的地方太多啦,收获的小麦、玉米、棉花,废旧的物品等等都要用编织袋来装,甚至下雨了还可以把编织袋做雨披,但既然是同班同学,他又是班长,赵洋还是在把两个新垫子运回学校以后,又专门用绳子绑了一大捆麦秸载回到宿舍,整整齐齐铺到炕上,然后再用硬纸片和报纸之类盖好包严,不敢漏出来,不然学校检查宿舍卫生会扣分的。四个人又睡在一起,虽然没有床板,却比有床板的更要暖和。
周六放星期的时候,地面上的积雪已近半尺来厚,天空中仍飞舞着雪花,但还是挡不住学生们回家的脚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青春年华的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现在比起前些年农村的生活要好多了,大多数学生可以从家里面带来面粉或小麦交到学校灶房,再交些加工费,每顿就能直接吃上热乎乎的馍馍,但课间和晚自习下的时候饿了的话,还得自己从家里带些东西吃,去学校小卖部买东西吃的学生毕竟不多,而且平时吃的菜,从学校灶上买的就更少了。大多数学生都是从家里面自己带菜来的,冬天学生们带的大多是酸萝卜丝、腌韭菜、咸芥疙瘩等等,有人从家里面还能带些土法蒸馏的西红柿酱,那可就是稀罕物了!来学校的时候常常抱怨家长带的多,可是到了学校总是不够吃,往往一到星期四、五,好些学生的菜瓶瓶就底朝天了,从家里带的可吃的东西也被消灭殆尽了,心里就开始作念着赶紧放星期吧。
考虑到雪厚路滑,有些学生家较远,学校12点上完课,便提前把学生放了。老天还算有良心,中午时分雪花零零散散地飘着,时有时无,明显下得小了,学生们归心似箭,午饭也顾不得吃了,收拾东西赶紧回家。除了少数家距学校比较近的男同学照样骑自行车外,大部分学生都选择了步行,他们背着空荡荡的馍馍布袋,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一窝蜂地涌出了校门。
赵洋脚步快,早早地来到铁道边,站在路基上等待姚晓云。路基较高,举目远望,雪野茫茫,混沌难分。人置其中,就如同一大块白色的画布上被谁不小心地洒了一点墨,有一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觉,而东来西去消失在西南天际的南同蒲铁路乌亮的铁轨又仿佛两条穿越时空的极光,一下子把人的心绪牵引到无限悠远。
作为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赵洋喜欢这辽阔的山野,喜欢这种空旷无际的感觉,它展示给人一个偌大的、自由的空间,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振翅翱翔的欲望。
“嗨——啊——————-!”赵洋深吸了一口清冽冰冷的空气,仰天拉出了一串长吼。
头皮一凉,一个雪球砸在了脑后,姚晓云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身后。
“你吼声那么大,把鸟儿都吓飞了!”
赵洋抬眼一扫天空,“哪来的鸟儿?千山早已鸟飞绝,万径尚未人踪灭。”,他指了一下两人踩下的长长脚印,又抬手向南一挥,“不见当年蓑笠翁,茫茫还似旧时雪。”
“啪啪”,姚晓云情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手,“你的文采真的好棒哟,名家的诗信手拈来,还改的这么有意境,就是柳宗元听了,估计也要竖大拇指。”
赵洋“哈哈”一笑,“好歹咱们也是柳老夫子的老乡呀,如今又在他老家读书,多多少少总要沾一些他老人家的灵气。”
《江雪》一诗作者柳宗元,有说是永济虞乡人,但也有说是解州人,两地距离也不过三四十里,所以不管怎么说,都可以算是老乡。
赵洋背着两人馍馍布袋走在前,姚晓云跟在后,两人说笑着,脚下的路也就不觉得很长了,眼看着姚晓云的村子已经遥遥在望了,姚晓云突然说想让赵洋去她家待会,因为她一会还计划和他去趟龙居中学给妹妹姚晓雨送点馍馍和菜,雪下得这么大,路难走,她不想让妹妹来回往返了。反正今天放的早,时间挺宽松,雪厚难行,走在路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个照应些,赵洋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雪下得小了,村里的每户人家都给自己的门前清扫出一条路来,唯独自家门前还是厚厚的一片白雪,显然父亲姚满财还是没有回来。姚晓云推开院门和赵洋走了进去,看见母亲高淑梅弯着腰正在院子里一下下地清扫着积雪,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咳声。赵洋卸下布袋递给姚晓云,快步走到高淑梅跟前,说:“婶子,让我来扫吧!”
高淑梅直起身子,有些惊疑地看着赵洋,姚晓云把布袋放在窗台上,跑过来扶住母亲说,“妈,这就是我的同学赵洋,我给你说过的。你就让他来扫雪吧,你和我奶吃过饭了吗?你帮我弄些馍馍和菜,我想一会给小雨送去,这么大的雪,她就不来回跑了。”
姚晓云和母亲进屋里忙去了,赵洋把刚才姚晓云母亲用的笤帚放在一边,拿起墙角那把大扫帚,大扫帚虽然有点破旧不堪,但长长的竹枝条扫起来还是比较带劲。晋南一带的农家院子,一般都是4分大小,姚晓云家坐西面东,三间土砖混合的门面房,一间半的北房,再加上一个放杂物的棚厦,一小间有个大锅灶的饭厦,院后面还积了一堆棉花柴,还有一棵石榴树,剩下的院心也就连2分都不到了。赵洋干起这些活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他把雪扫成堆,用铁锨铲到石榴树下,堆的高得几乎将石榴树干埋了进去,这样既能给石榴树起到保暖作用,又给它准备下充足的水源,但愿它来年结满大大红红的石榴。清扫完院子的雪,赵洋又用扫帚把棉花柴堆上的雪掠掉,免得将来雪化了浸湿棉花柴不好生火,他又抱了几捆棉花柴放进饭厦,以备再下雪好歹有些干柴可以烧。他手脚利索地干着这些,全然没有发觉姚晓云已经站在他身后。
“你真能干!”姚晓云微微笑着,好看的眸子里又蕴藏着深深的歉意,“第一次来我家就让你干这么多活,真太不好意思了……”
“这有啥?”赵洋又抱了一捆柴放进饭厦,回身笑着说,“我在家经常干。这不一活动,全身热乎乎的,挺舒服!”
“行了,不用再抱了,够烧的了。要是没有你,我和我妈还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呢。看你头上的雪!”姚晓云伸手在赵洋的头发上拨拉了一下,突然间脸有些红了,“你一定饿了吧?走,进屋洗一下,赶紧吃饭吧!”
赵洋随姚晓云进了北屋,里面光线有些暗,但是挺暖和,右侧窗边是一个大炕,三面连墙,看来平时姚晓云姐妹两个随母亲和奶奶都睡在这里,炕边是一个砖垒的泥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铁锅。炕上的奶奶看见赵洋进来,赶紧叫姚晓云母亲从暖瓶里倒热水给赵洋洗手,姚晓云则飞快从铁锅的笼节里取出饭菜。
菜,只有一样,炒鸡蛋,量不是很多,但明显能看出是新炒的;汤,也是鸡蛋面汤,白白的鸡蛋清泛着亮光,姚晓云专门从柜子里取来装白糖的玻璃瓶,给赵洋碗里舀了一大勺白糖。
“很抱歉,这几天下雪,家里实在没有什么菜,对不起只能让你将就了。”姚晓云低声说着,拿过一个板凳陪着赵洋在桌子边坐下,“我妈和奶奶都吃过了,就剩下咱俩了,其实我刚才也吃了些,就主要是你没有吃了。”她看到赵洋有些拘谨,又说,“不过,你可别着急,我陪你慢慢吃。”
赵洋刚进屋和奶奶打招呼时,就看见炕上的小桌子上有一盘黑乎乎的菜,洗完手后就不见了,可能是奶奶把它放到一边了。从三个人都忙碌招呼他的气氛上,赵洋能感觉出来这已是她们全家的最高“礼仪”了。他是有些饿了,平时在学校是12点钟吃饭的,但他没有打算要在这里吃饭,毕竟是第一次来一个女同学的家里,可是碍于姚晓云认真的执着,他又怕一昧地拒绝伤害了她的热情。认识几个月来,他已经清楚她家里的情况,他乐意和她交往,主要是喜欢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性格,他心甘情愿且竭尽全力去帮助她克服一切困难,让她能够和其他同学一样尽量开心地、快乐地面对生活。
“这就挺好的呀!鸡蛋面汤我最爱喝了,每次我都能喝两大碗。”赵洋坐下来,端起面汤,不太烫,他的确是有些渴了,稍微吹了吹,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姚晓云坐在边上,笑眯眯地又给他盛了一碗,“看把你渴的!慢慢喝,别烫着了,多吃些菜。”起身从笼节里取了两个热馍,掰了半个,夹了一块炒鸡蛋进去,说她想吃辣椒,一会自己夹油泼辣子,把剩下的一个半馍馍和炒鸡蛋往赵洋面前一推,“这个你负责收拾完,热馍馍还有。”
赵洋吃了一个馍,喝了三大碗汤,按他的饭量,足可以再吃一个馍,但他选择了喝汤,正好把锅里的面汤收拾完,也是饱饱的啦。姚晓云让他坐在炕上和奶奶、母亲聊天,自己收拾饭桌,开始洗刷锅碗。
拾掇停当,已是下午3点多,天还是阴沉沉的,雪花似乎又密集了些。姚晓云拿了两顶草帽,和赵洋背上带给妹妹晓雨的馍馍和菜,向奶奶和母亲打了招呼,出了院子,开始向龙居中学出发。
巷里冷冷清清的,难见个人影,通往龙居的大路上,也只有两条机动车碾下的深辙伸向远方,村庄、田野,还有姚暹渠都覆盖在茫无际涯的白雪之下,安静而祥和地冬眠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冬季,本来就是农民的闲季,何况又是这么大的雪天。
雪花纷纷扬扬地飞洒着,两人一人一顶草帽,一人一条车辙向前走着。为了安全和速度,赵洋把自己的空馍布袋和给晓雨的馍布袋都一起背在身上,让姚晓云一身轻装,在从姚晓云背上取过馍布袋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两个装菜的罐头瓶子,一个里面满满的是咸菜,另一个一半是咸菜,中间是红辣椒面,上面薄薄的一层就是刚才他吃剩下的炒鸡蛋。
在和姚晓云奶奶、母亲聊天的时候,赵洋瞥见姚晓云把剩下的炒鸡蛋分成两半,一半拨在一个小碗里,放在炕上奶奶身边的小桌子上,另一半估计就装在这里面了,初三的学生需要补充营养呀!一想起那张透射着倔强和忧伤目光的小脸,赵洋就直后悔刚才应该吃半个馍就行了,其实汤挺好喝的,光喝汤也能饱的。
4点多到达龙居中学,正赶上学生放学时候。龙居中学原来是一所高中,前几年才刚刚变为初中,老师都是以前的高中老师,教学质量相当不错,在当地很有名气。这里离赵洋家很近,但赵洋却没有龙居中学上过,因此不熟悉学校,姚晓云就让他在校门口等着,自己背着东西进去找姚晓雨了。
赵洋靠在校门口的一棵杨树上,看着初中生们三五成群地各回其家,虽然往西一里路就是赵洋家的村子,但他现在还不能回,他还要把姚晓云送回去才行。
十来分钟后,姚晓云出来了,妹妹姚晓雨跟在她的后面,赵洋上前接过姚晓云手里提的装空菜瓶的布袋,扭头礼节性地问了姚晓雨一句:“下课啦?”
姚晓雨只是盯着他看,依然没有吭声,稍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冲他和姐姐摆了摆手,便转身回学校去了。
“哎,这女!现在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姚晓云可能是感觉到妹妹刚才有些失礼,便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呵呵,没事,也许是学习压力有些大吧!”赵洋看着姚晓雨在飞雪中渐走渐远的背影轻轻说道。前些日子周六放星期他来这里护送她回家时,她就是一声不吭,只是看看他,背着书包和馍布袋就大踏步走了,他骑着自行车悠悠地跟在后面,那些准备起哄的男生便三三两两地跟在他后面。他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有任何排斥他的意思,但也看不出有坐他自行车的意思。这么大的姑娘家,谁没有些难猜的心事呢?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直到望见村口等候着的姚晓云。
两人开始往回返。姚晓云说不用赵洋来回送了,这里离他家那么近,让他直接就回去,赵洋却说雪厚路滑,行人又少,还要翻过姚暹渠,她一个人还是让人操心的,还是把她送到村跟前好些。姚晓云便不再坚持了,其实打心底她还是想和赵洋多待一会的。这个时候的气温明显地降低了,大路上经车辆碾压在中午消融的雪开始冻了,又硬又滑不太好走,两人便决定抄小路上姚暹渠,那上面野树密枯草盛,往来人车少,这个时候应该正好走。
登上姚暹渠的南堤,那条熟悉的小路恍若一带银河在两侧的玉树琼枝中蜿蜒前伸,向南而望,绵延起伏的中条山脉全都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和平坦开阔的盐池连成一片,“千古中条一池雪”变得名副其实。
“呀,好美呀!”,姚晓云停下脚步,转身环视,不禁喃喃自语。此时此刻,她的心绪就如同眼前这雪野一样,隐藏着千丝万缕的萌动,覆在上面的却是无边茫茫的欣喜,今天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照着她的心思下来了,她秀气的脸颊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雪落无声,万籁俱寂,前方一片厚厚的白雪松软如绵,身后两行长长的脚印曲折若线,天地间仿佛就只有她和赵洋两个人,她感到无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