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荼演义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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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将计就计(下)

雷昀大惊不已,没想到这一切全教杜三娘挖了出来。紧张的雷昀没有意识到,手里的扇子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哟,莫非司徒大人当真不知情?”

“你……你血口喷人!”

“雷昀!瞧你这副狼狈相,怕是朕不信她都难呢!”

雷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杜三娘逼问得退了好几步,而杜三娘义正辞严,论气场自己已经完败。

雷昀“扑通”一声跪下来,叩首道:“陛下!念素正在瓦官寺守护,哪里有事?臣……臣请陛下明断。”

“那个念素是假的!”杜三娘也拱手进言道,“论起工巧技艺,怕是比不上城里任何一个普通匠师。”

“噢?可木牛流马……”

天子故作停顿,等着杜三娘的话。

“当时真念素已经溺亡,相关技法乃雷昀平日套话所得。陛下,夷洲来使入京数日,都是雷昀亲自招待。念素以为雷昀是陛下亲信,故对雷昀问话一一具答,恨不能与他推心置腹。而雷昀倒是伶俐,处处详细记载,给假念素日夜攻习机巧,练就一副干活儿的好本领。可怜念素崇敬陛下甚矣,却教宵小替了身,日后陛下圣威何以永固?此事皆由雷昀引起,望陛下明断。”

“杜三娘,朕倒是想问问,你是从哪里了解这么多事情的?”

“回陛下,雷昀办事到底不够缜密,漏了个总角女童逃出陷阱。那女童伶俐,设法求人找了民女,一一陈述雷昀的罪过。”

“她为何不找官呢?”

“回陛下,建康城内的官,多少都和司徒大人有些关系,哪里得叙此事?向者民女保了顾庸,夷洲来使具知此事。万般无奈,那女童才来找民女的。”

“既然杜三娘对此事了如指掌,可有文案上奏,教朕洞悉其中故事?”

“有!民女趁夜修书一封,特来呈递。”

“陛下!哪儿又出个小女孩儿来?听这老妖婆胡说八道!她这是欺君罔上!信口……”

“住口!雷昀!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再多言语,以惑乱朝堂之罪论处!”

雷昀呆了一会儿,便俯首伏地,不再多嘴。

天子浏览了一遍杜三娘呈上的文书,怒不可遏,猛一砸龙椅,额前额后的鎏珠瞬间炸得乱错。

“大胆雷昀!若非杜三娘直言上疏,朕真不敢相信你敢私自调动禁军!”

“陛下……臣对大晋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事雷昀百口莫辩,请陛下降罪。”

“哼!你初来建康时的虔诚哪儿去了?你怂恿朕大举北伐的霸气哪儿去了!好哇!大军调去北伐,你好借着禁军,把周边搅个天翻地覆人心涣散,再来台城逼宫是不是!来人!暂且下到大狱之中,非朕之命,不得任何人探监,择日发落!”

雷昀没有喊叫,而是乖乖地被拷上链锁,教两个兵押解走了。他的那股傲气,就像掉在地上的折扇一般,沉沉地跌下。

“雷昀伏法,司徒之位由步伦暂代。望众爱卿以昀为鉴,把兴风作浪的躁动给朕收一收!众卿若无事,就此退朝——杜三娘留步。”

杜三娘没想到天子竟纳了她的直谏。留在阶下,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难道天子还有什么苛求?

“杜三娘,若依你所言,朕现在命你与朕同行去瓦官寺拿人问话,可行否?”

“陛下,此事蹊跷,但必然与雷昀有关。杜三娘以为,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还不能与假念素对峙。此刻收押雷昀,也是对他的保护。”

“嗯。不过朕还是要去一次瓦官寺。若杜三娘有兴趣,不妨择日,朕可以等你。”

“陛下?”

“你置身于官场之外,办事会容易些。别忘了,你是有止御符的人。”

天子说着,瞄了一眼地上的折扇。杜三娘不明就里,只是上前俯身拾起。顿时,杜三娘心里仿佛懂了一些事情。

“关于雷昀的事,你想不想听一听?”

这是天子都话?想说就说呗。莫非——天子待她已不似以往那般抵触?

“陛下有言说就是了,何必……”

“三娘!朕需要你的帮助!”

杜三娘听罢,赶忙跪下道:“陛下,民女力所能及之事,但凭陛下吩咐!”

“嗯。走,先陪朕逛逛台城罢。这么大的宫殿,朕还从未似今日这般想转转。”

“民女遵旨。”

……

杜三娘心思沉重地来到了监牢。方才天子和她的谈话久久萦绕在脑海中。

雷昀啊,雷昀呐!

“什么人?过来说话。”

狱卒见有个年轻婆娘端着一个篮子来,想是探监的,就招呼杜三娘走近。

“官爷,我来看个人。”

“探监得有备案。这里关的可都是重犯,你可有备案?”

“备什么案呐?民女是来见雷昀的。”

“啥?陛下可是下旨……”

“民女有止御符,那道诏书对民女而言,没啥用。”

杜三娘把止御符亮给狱卒看。

“你是……杜三娘?”

“正是。”

“嗬!早说是您来找雷昀嘛!”

狱卒立马变了个脸,叫来一个兵来代岗,自己拿了钥匙亲自陪着杜三娘走进廊道。

“哎呀,这坏家伙,就得您这样的英雄来收拾!”

“坏家伙?收拾?”

“啊。唉哟,听说这家伙自打当了官儿,那家伙,成天张口北伐闭口北伐,搞得好几次差点儿天下征兵,咱们这些老百姓啊,成天提心吊胆的。”

“你们怎么知道朝廷上的事?”

“呃……嘿嘿,这英雄您就甭多问了。反正这家伙人前不讨好,谁见谁烦。一会儿英雄您好好骂骂他,替咱出口气!”

杜三娘不言。

“到了,那个就是。”

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杜三娘。这……这浑身血污蜷在墙角的囚犯真的是那个曾经趾高气昂的雷昀?

“雷昀!”杜三娘惊叫一声。囚犯只是微微一偏头,发隙间瞄了一眼,便偏过头去,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墙上。

“你们……他好歹是朝廷要员啊!陛下尚未降罪,怎能私用重刑!”

“英雄见识浅了不是?告诉你罢,下这牢里,基本就是死了,谁还管他活得好赖?留一口气儿折磨着,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套点儿有用的东西出来。”

“你……”

“好啦。”狱卒皱一皱眉,把门锁打开,解开缠了八九圈的铁链子说,“你有半个时辰,逾期强制遣出。速去探监!”

门再次锁上了,不过栏杆上只加了一圈的锁链。

“怎么?连刚正不阿的杜三娘都来看雷某的笑话吗?”

“司徒大人受苦……”

“你认错人了。司徒可不在这儿。”

从雷昀的语气中,杜三娘能听出愤怒和无奈。雷昀依旧是耷拉着脑袋脸贴着墙,不屑于看杜三娘一眼。

“好罢。你若不爱听,民女便唤凌云先生可好?”

“随你便!”

杜三娘把篮子打开,端出了一些清淡的酒菜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你究竟来干嘛?”

“无他,来和先生聊聊。”

“雷某无可奉告,杜三娘请回。”

“民女知道先生不容易,爹娘都……”

雷昀哆嗦一下,稍稍偏头侧视杜三娘一眼。

“这你都知道?”

“陛下说的。”

雷昀微微动一下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出去。

“民女……着实对先生有过偏见。今日前来,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杜三娘恭恭敬敬地俯身拘礼。

“杜三娘不必如此。雷昀就是这样,你何必向一个罪人赔罪?”

“凌云先生必然为小人所害,或是教歹人唆使。民女愿闻其详,回头为凌云先生谋个清白。”

“无可奉告。”

雷昀冷笑一声,仍是不为所动。为小人所害?不正是你害的吗!

“好罢。”杜三娘平静地直起身,望着泻出几束清光的棂窗,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玉轴。雷昀见了,立即变了一副神色。

“看来民女是问不出什么了……你自己看罢。”

雷昀惊慌地拿来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朕思此事蹊跷,命杜三娘探监问话,雷昀需据实以告!”

国玺大印结结实实地印在落款处。圣旨不假。

“这……”

“凌云先生,我们不妨边吃边谈。”

雷昀缓过神儿来,才发现杜三娘已经坐在桌子一侧,两只酒盅已被斟满。

“也罢……”雷昀挪了过来,释然地说,“这些,都和那个荼王有关。”

“这我知道。”

“雷某南渡之前遇人劫财,是荼王救了我。荼王说他也想南渡,只是没有盘缠,已经在淮北游荡数月。雷某信了他的话,便相与渡河。蒙老司空美言,雷某得以谋一郎官,不久又升至三品。”

“这我也知道……你就说,荼王来这儿干嘛罢!”

“荼王似乎对瓦官寺很有兴趣。自我南渡以后,他帮了我不少忙,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入主瓦官寺。”

“入主?那可是皇家寺庙,他怎么入主?”

“我也问过他,但他总说自有道理,看样子不着急。反正有他,我的仕途很顺。既然他为一个飘渺的念头无私帮我,我何必拒绝他呢?”

“有荼王在,你干了不少坏事罢。”

“嘿!恰好相反,雷某倒是做了不少善事。”

“屠戮夷洲来使是善事?”

雷昀欲言又止。杜三娘怒目而视,自己还是别说了罢。

“随你怎么看。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是想去瓦官寺捕拿荼王,你们就去罢。”

……

酒足饭饱,雷昀终于吃痛快了一次。

“雷昀,杜三娘奉劝你最好放一放那些狭隘的观点。”

“狭隘?莫非要像顾庸那般畏首畏尾?啥事儿都做不了!”

“其实你俩殊途同归,都是盼着大晋国好。若能彼此求同存异,化敌为友不无可能。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可能!”

“记住杜三娘的话,请凌云先生好自为之。”

杜三娘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狱卒早就等在门口。杜三娘超时了的,但看着杜三娘收回的圣旨,那狱卒也不敢管,只能笑呵呵地把杜三娘送走。

雷昀还不忘扒着栏杆嚷道:“教我学那个老迂腐?笑话!”

……

“陛下!”

杜三娘急匆匆地闯进台城,但凡碰着拦路的就亮止御符,径直闯入天子寝宫。

“陛下!”

司马曜正和一个弱冠的女子吟诗作画,教杜三娘这么一闯,把兴致全搅没了。

“啊!陛下!她……她是谁!”

“爱妃莫慌,这位是朕临时外派办事的女侠,名叫杜三娘,想必事情已经办好,急来复命。”

女子腼腆地撒娇道:“哪有跑来寝宫复命的……”

“好啦,你先去榻上歇息,等朕晚上回来罢。”

“奴婢遵命。”

那女子向杜三娘行了一礼,便匆匆步入卧房,不再作声。

“何必怎么急?事情清楚了?”

“假念素自称荼王,本是小霸一方的邪教教主,因对雷昀有恩,雷昀就带他南渡。请陛下快差人去捉拿逆贼!”

“就是说,私调禁军都是……”

“都是荼王唆使的!”

“备驾!去瓦官寺!”

……

“一会儿,你一定要指认出假念素。别忘了你是证人。”

杜三娘坐在车上,把小女孩儿搂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嗯……”

天子和杜三娘赶到时,荼王已经被控制住了。

“你!真的是你!”

小女孩疯了一般冲下车,杜三娘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冲到荼王面前,猛然把荼王撞倒了。

“混蛋!我哥哪去了!快说!”

见小女孩要动手,旁边的士兵赶紧把她拉开。

天子从另一辆车中走了出来,见此情景,无奈地摇摇头说:“逆贼,说罢。把事情给朕说清楚!”

“陛下,”荼王挣扎着跪起来,“臣守寺守得好好的,为何抓我?这……这娃娃谁呀?这是干嘛啊……”

“你还我哥哥,还我哥哥……”小女孩一听,又哭嚎了起来。

“你哥哥是谁?找我要?谁家的野丫头?”

“我家的!”

荼王教这坚定的声音镇住了。

杜三娘从车里走出来,上前把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怒视荼王,横眉眦目。

“畜牲!”

“我……”荼王默默低下头,“念素是我下毒害晕并溺于秦淮河的。陛下,臣一心向佛,一时起了邪念,以为冒充竞匠赛手就能进瓦官寺礼佛,故而做此恶行……臣死后非堕入阿鼻地狱不能解脱!悔过不已!望陛下恕罪……不!望陛下降重罪!臣罪该万死!”

“害人性命,骗我朝廷,损人利己,诱雷昀私调禁军,毁我晋国名誉,数罪并罚,你死不足惜!可念素是无辜的,朕要把他的尸首找回,杀你做祭!你可配合?”

“是是是……臣一定配合。”

……

尸体捞出来了,浑身青黑,惨不忍睹。小女孩只是抱住了杜三娘哭,不敢睁眼看一眼。

天子望着秦淮河,淡然地吩咐士兵说:“就地安葬,立碑‘夷洲贵匠’。”

一切忙完,小女孩魂不守舍地扑在坟上,已经哭得没了力气。天子带头,对夷洲贵匠礼拜,以示敬重。

礼毕,天子一甩袖子,说:“逆贼就地问斩!”

话音刚落,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天子不免惊异,那雨全下在了荼王身上。杜三娘见状,也是一头雾水。

“善哉!善哉!”

天上响起浑厚有力的声音,众人抬头一看。好家伙!一只金灿灿的佛头正盯着荼王,蹊跷的雨水都是慈目中泻出来的悲悯佛泪。

“佛祖显灵了!”荼王惊叫起来。尽管被绑,荼王还是虔诚地口念佛经,叩首伏地。

天子见状,也惊呆了,慌忙跪下来,也不顾及什么皇家威仪。群臣见状,纷纷拜倒。只有杜三娘站得笔直,抬头凝视着异象。

这瞒不了她——荼王新练就的一魂一魄,幻化成瓦官寺里佛陀模样,佯作神通广大的菩萨显灵。好哇!杜三娘低估了你!原来陛下都是教你蛊惑的!

“念素阳寿已尽,命中该有此厄。斯人不过继承念素礼佛遗志。吾观其言行,皆重佛尊佛,是个虔诚的信徒。他来守寺,本座放心。”

“朕明白了。”天子摆一摆手,刀斧手心领神会,把砍刀丢去身旁。

“嗯。”佛终于停止了流泪,慈祥地微笑起来。

小女孩的哭声却与这笑形成鲜明对比。杜三娘指着佛喊道:“一个杀人犯都是虔诚的信徒吗?你有何脸面见念素的妹妹!”

“命中注定,虽求佛不解;命中没有,虽强求无用。这是凡间的苦,她该受的。”

“扯淡!”

“杜三娘!”

天子打断杜三娘的话。杜三娘欲言又止。

“今日之事乃因果轮回,一切朕自会遵照佛法办理。”

“陛下……”

“杜三娘,佛祖之命不可违。止御符可止不了佛祖!”

……

人们终于散去。夕阳西沉,浮跃于暗红的天幕上。杜三娘站在河畔,默默地注视着无助的小女孩。

“谢谢您……没事的话,请回罢。”

“有事。”

杜三娘上前蹲下来,把装着残尸的小盒埋在坟前,拍一拍手,转身就势抱紧了小女孩。

“以后洗衣坊就是你的家,灵儿。其实,要是我有女儿,也想叫‘灵儿’这名字呢。”

“嗯!娘!”

余晖中,杜三娘牵着女孩儿的手,缓缓步入了夜城。

……

“爱妃今日怎么不似往常开心啊?”

“你都教那个杜三娘闯寝宫了,臣妾怎么高兴得起来嘛?”

“嗨!朕心里只装得下爱妃。”

“当真?”

“当真!”

薄幕掩香榻,呢喃入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