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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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6)

“刚才我在你身后站了半天了,你一直对着雪原发呆,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咱们俩在一个被窝睡,如同亲姐妹,有什么心事可不能瞒着我呀!”

邹丽梅突然昂起头来,焦急地问:“迟大冰会不会因为……被开除出党?”

“根据我的看法,这要看他认识错误的态度好坏了。”

“我想去找宋书记说说,千万别……”邹丽梅忧心忡忡地说,“他还是有许多优点的,比如干活泼辣,又有一定的工作能力……”

“组织上会比你我考虑得更周到的。”俞秋兰单刀直入地说,“你是不是有点怜惜他了?”

“导火线是我,我心里很难过。”邹丽梅郁郁地说。

“丽梅姐!你心地善良。开荒时,你怜惜那几只失去父母的天鹅蛋,并为它们去寻找安全的洞穴,这是怜惜美好的东西,珍视美好的感情。”俞秋兰柔声细语地说,“可是人世间的弱者,并不是都值得同情的:蚊子只有几十天的寿命,可是它吸吮人体的血,维持它的生命;北大荒的小咬,比小米粒还小,叮得人火烧火燎的;苍蝇的体积也不大,它传播霍乱和许许多多疾病。表面上看,它们都是弱者,可是由于它们的行为,是恶者的行为,即使是以‘慈悲为本’的虔诚的佛教徒,也没有因为拍死一只蚊子、捏死一个小咬、打死一只苍蝇而忏悔的,你说对吗?”

邹丽梅完全听懂了俞秋兰话中的寓意,她默默地听着。

“我想,对于万物之灵的人来说,也不例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想想迟大冰来荒地以后的行为吧!他想把咱们八十个垦荒战友,筑成一块他个人沽名钓誉的垫脚石。为了达到他个人的欲望,他不惜伤害你和小马的纯洁感情。组织上调查时,他又用十分卑鄙的手段,诬陷同志以保护自己。你可以这样设想一下,如果你没有把迟大冰的问题揭出来,他能够停止对你的纠缠吗?他能认识到自己灵魂的丑恶吗?从开荒起,他的极端个人主义行为,已经表现得不少了,再要膨胀下去……”

“你别说了,小俞。”邹丽梅打断了俞秋兰的话,她诚挚地望着俞秋兰说,“这是我的思想毛病。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缺乏宋书记那种疾恶如仇的劲头,虽然,我心里也知道迟大冰卑鄙,可是一看见他刚才的样儿,心里就……”

“丽梅姐,咱们谈点高兴的吧!”俞秋兰转移着邹丽梅的精神视觉说,“有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吗?”

“关于我的?”邹丽梅惊异地问。

“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我不相信,你在故意给我唱喜歌听,好叫我不再想迟大冰的事儿。”邹丽梅摇了摇头。

“你想念小马吗?”俞秋兰问。

“你说呢?”邹丽梅反问道,“是不是他托你带什么信来,你忘了交给我?”

“我又不是耗子,能那么健忘?”俞秋兰撇撇嘴,故意卖关子,“这是比带信来,让你更高兴的事儿!”

“小俞,你快说吧!”

“叫你进山,不是大喜事吗?”俞秋兰说,“卢华叫我通知你,今天准备一下行李,明早开拔。”

“真的?”邹丽梅一下把烦恼都丢开了,她激动地站起来,高喊着:“卢华万岁!卢华万岁!”

“你不要感谢卢华,”俞秋兰说,“这是宋书记提议的。丽梅姐,别看咱们这位县委书记,像个黑脸金刚,心可善良得像个菩萨娘娘。听卢华告诉我,宋书记那脑瓜里想的事可多了,这儿盖成房子以后,不但要办学校,还要成立个文工队,叫诸葛井瑞、白黎生、草妞儿这些能拉会唱的青年,到北大荒屯子里去巡回演出哩!他的胃口大得很,不满足只出拖拉机手和劳动模范,还想造就北大荒自己的艺术家哩!”

邹丽梅神往地问道:“那我能干什么?”

“你也有你的专业呀!你不是学过护士吗?将来是咱们医院的大夫,或者是医院的院长。”俞秋兰脱口而出,“丽梅姐,我对你说的这些话都不是笑话,宋书记正叫卢华他们制定一个符合实际的远景规划呢!宋书记说,如果把有专业知识的人,变成一个只会生产粮食的机器人,那叫向原始人倒退,那叫搞愚民政策。建设共产主义大厦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在最大程度上解放人的才能智慧……”

邹丽梅听呆了。老实说,这是她从来也没想到过的问题。此刻,她脑子里似乎容纳不下这么博大的内容。当初,她劈落门锁,逃出那石头狮子看守的铁门,并没有这样一个宏大的目标,而只是想到草原呼吸新鲜空气,在劳动中建立新的生活,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俞秋兰转述宋武的话,如同一片绚丽的彩霞,突然升起在她的心窝中。她望着木栏外的荒芜雪原,既感到振奋,又感到惊愕;既感到欢欣,又有些迷茫。因而,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俞秋兰才好。

“宋书记这席话说得多好啊!”俞秋兰摇着邹丽梅的肩膀说,“你怎么毫无反应?”

“我……我……正在消化这席话的内容。”

“这又不是吃高粱面贴饼子,有什么难以消化的?”俞秋兰觉得奇怪。

“小俞,咱姐妹俩感情虽说很好,可是你和我之间,还有许多许多不同的东西。开荒时,你敢于违抗决定,把拖拉机开出去;而我比你懦弱,比你接受新事物要慢得多。实话对你说吧,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长远,更没想到我身上还有一技之长,甚至将来还要发挥这一技之长……”

“现在呢?”俞秋兰深情地望着她的女伴。

“现在……好像有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眼前另一扇大门,我似乎看见了我不曾发现过的另一个天地。虽然它很遥远,但是它是诱人的,我……我……应该和伙伴们,为那一天早日到来而忘我奋斗!”

“丽梅姐!这就对了。”俞秋兰扑哧一声笑了,“看你刚才那个样儿,活像一个女哲学家,两眼凝神地望着雪原,好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似的。其实在我眼里,这如同2×2=4一样,是个既简单又明确的算术答案。可你……”

“在这方面,你要多帮助我。行吗?”邹丽梅抬起了头,她那双晶黑的眸子,和俞秋兰对视在一起了。

“我的好姐姐,告诉你个实底吧!卢华现在正钻在咱们堆书的帐篷里,为你们选择书籍呢!有关音乐方面的,带给白黎生;有关美术方面的,带给‘小诸葛’;有关魔术一类的玩意儿,带给石牛子;有关病理学方面的,给……”

“给我?”

“你说呢?”

邹丽梅两条黑细的眉毛一挑,笑了。

“同时他还为我查找一本书。”

“有关拖拉机方面的?”邹丽梅猜测着。

“不。”

“文艺小说?”

“不。”

“那……”

“丽梅姐,我和诸葛井瑞同时申请入党了。”俞秋兰爽朗地说,“卢华钻在书堆里,给我找那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哩!”

“我祝贺你们早日成为埋葬旧世界的正规军。”邹丽梅自卑地低下头来,下意识地拧着自己的衣裳角说,“我比不了你们。你们出身比我好,在荒地上贡献比我大……”

“你怎么总把‘出身’挂在嘴边上?宋武同志说了,只要你经受得住荒地的磨炼,苏书记介绍你参加了共青团,宋书记介绍你参加共产党。”俞秋兰用手托起邹丽梅的下颌,凝神地望着她那双眼睛。

“这话是真的?”邹丽梅嘴唇颤抖了。

“我说过谎话吗?”俞秋兰说,“从冰河里抢救圆木回来的半路上,宋书记向人挨个询问了你的表现。大伙异口同声说你应当出席省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会议,还建议宋书记发展你入党。”

邹丽梅眼睛湿润了,两滴硕大的泪珠涌出眼眶。她连连摇头说:“不,不,我还不够条件。刚才我还想给迟大冰去说情呢!你看,我患得患失有多严重啊!可是,我下定决心,改正我的这些毛病。等我真正觉得自己和党员标准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向党组织开口的。小俞,请你当我最严格的老师吧!”

“你也当我最严格的老师。”俞秋兰握住了邹丽梅的手,“我还得去检修一下拖拉机,明天咱们一块儿去森林。”

第二天,宋武和李忠义抡锤打成的木炭炉子,搬进了“男儿国”的帐篷。当炉子里跳动起橘红色的火苗时,卢华、贺志彪、俞秋兰和邹丽梅,不能再贪恋炉火的温暖——他们返回骑马岭的时间到了。

雪原上刮起了七八级的白毛旋风,被狂风卷起的雪屑,漫天飞舞,在冷漠无际的原野,堆起一道道银色雪墙。“大烟泡”的中心,雪尘掺着杂枝乱叶拔地而起,在天地之间竖起一根直抵灰蒙蒙天空的雪柱,就好像神话中的巨人,怕飓风从天吹落下来,而顶上一根汉白玉石的擎天柱子似的。

尽管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邹丽梅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她想乘坐贺志彪三匹马拉着的爬犁,领受一下“大烟泡”的滋味。可是卢华推推搡搡,硬是把她塞进“斯大林80”的舱座之内。

邹丽梅拍打着舱门:“我不会开拖拉机。”

卢华在舱门外嘿嘿地笑着说:“小俞会开嘛。”

邹丽梅坚决要下机车:“你上来和她换着开嘛!”

俞秋兰从身后拉着她的胳膊说:“你就安稳点吧!在爬犁上,白毛卷风会把你吞了的!”

“你就不怕白毛卷风吞了卢华?”邹丽梅用力挣脱着俞秋兰的手掌。在她看来,这样的风雪里程,正是俞秋兰向卢华倾吐心声的好机会,她不能占据这个卢华应当占有的位置。

俞秋兰紧紧抓住邹丽梅的胳膊不放,高声地喊着说:“吞了他活该!谁叫他来青年屯的路上,让我在拖斗上挨冻呢!这叫一报还一报。”

“对!对!”卢华隔着机舱门儿,打诨地笑着回答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报应我的时候到了,叫‘大烟泡’把我卢华吞了吧!”

机舱内外,顿时笑成一团——“斯大林80”载着笑声,开向了茫茫的雪原。

雪是白的。

树是白的。

路是白的。

拖拉机车窗外的一切都是白的。白毛旋风卷起的一团团雪粉,扑打在挡风玻璃上,像一缕缕的浓雾障人眼目;如同惊牛号叫一样“嗷嗷”的北风,湮没了拖拉机的轰鸣。邹丽梅只有从拖拉机的不断颤动中,才感到“斯大林80”在“大烟泡”中缓缓前进,她身体随着拖拉机的摇摆,望着车窗外的迷离世界,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在想什么?”俞秋兰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

“真也怪了。”邹丽梅说,“我忽然想起北京家里的火炉,火炉上边那只水壶,这时候正发出咝咝的声响;我家里养的那只蓝眼珠的波斯猫,这会儿也许正抬起前爪,洗它那个圆圆的猫儿脸呢!”

俞秋兰笑了:“你想家了,是吗?”

“不,我想我过去,就像卧在炉台上的那只猫儿一样,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冰铺雪盖的世界,也不知道北大荒有这样的暴风雪。”邹丽梅眯着眼睛,把头靠在俞秋兰的肩上说,“虽然,看上去那样的生活很安闲,实际上是坐吃等死。小俞,我真爱上了拓荒者的生活,甚至喜欢这漫天飞舞的‘大烟泡’!真的!”

“我忘了是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的了,小说的主人公说:如果说‘吃了睡’是猪的生活,难道‘睡了吃’就能算人的生活?这话说得多好啊!不同的人对幸福有着不同的理解,我认为幸福这个字眼,就是开拓,就是搏斗,就是把光和热献给别人,就是把青春献给祖国!”俞秋兰往邹丽梅身上靠了靠,和她挤得尽量紧一些,以抵御从舱门缝儿刮进来的透骨寒气。

邹丽梅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老羊皮袄,又帮俞秋兰把皮袄领子竖了起来,有点忧心地说:“卢华和贺大个子受得了吗?他们可是在露天地里的爬犁上啊!”

两个女伴不约而同地从机舱后的玻璃窗,向后望去:三匹马在雪地上奔跑着,卢华和贺志彪在爬犁上,只露着黑黑的眼珠;老羊皮袄上埋着一层“大烟泡”卷起的雪粉,活像两只蜷缩着身子的白熊。

俞秋兰猛地刹住机车,开始脱自己的老羊皮袄。邹丽梅了解了女伴的意思,也解开老羊皮袄上的纽扣。当三匹马拉着的爬犁,赶到拖拉机旁边时,俞秋兰打开舱门,想把她和邹丽梅的皮袄都扔下去,可是贺志彪一晃鞭子,三匹脖子上挂着响铃的马,“叮叮当当”地从拖拉机旁疾驶而过。

“大个子!站一下——”俞秋兰喊。

“干啥?”贺志彪从爬犁上把脖子拧成麻花,嬉皮笑脸地朝俞秋兰说,“你不是说叫‘大烟泡’吞了卢华吗?我们男人不要妇女的施舍!”

“你……”俞秋兰还想喊住爬犁,一股白毛旋风吹进车舱,堵住了俞秋兰的嘴,俞秋兰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她朝邹丽梅嘟哝道:“瞧!这贺大个儿有多坏!”

邹丽梅给俞秋兰打气说:“追上他们!”

“这家伙在开荒时,顶得上八十匹马力,在雪地上可追不上一挂爬犁。既然他俩愿意喝西北风,吃‘大烟泡’,就叫他俩去受吧!这些男兵,个个都是别扭种!”俞秋兰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开足了马力,力图追上卢华和贺志彪。

那挂爬犁似乎有意和她俩开玩笑似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总和拖拉机保持着大约十米的距离。贺志彪还不时扭回头来,用那两只饱含笑意的黑眼珠,望望她俩。那眼神好像是在挑战:喂!有本事你就追上来呀!

俞秋兰后悔地说:“早知受这窝囊气,当初咱们姐妹俩就该上爬犁,叫这俩小子开拖拉机。”

“可是你会赶爬犁吗?”邹丽梅问。

“白黎生都能赶,我们还不能赶?”

“那好办。”邹丽梅向俞秋兰献计说,“你把车停下,咱俩下车装作修理拖拉机的样儿,卢华和贺志彪看见拖拉机抛锚,一准把爬犁赶回来,帮助修车,这时候咱俩跳上爬犁就跑。我……我……真想尝尝坐着爬犁,在‘大烟泡’里冲锋陷阵的滋味呢!”

俞秋兰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了:“丽梅姐,就依你说的办。”说着,俞秋兰停了车,和邹丽梅一块儿跳下车来,围着拖拉机转来转去,静待着“叮当叮当”的马铃声。

风的牛吼声……

树梢的尖啸声……

唯独听不见爬犁上的马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