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卖鼠药(2)
“你不要胡猜了,他不是不分数的人。”我说。她接着讲:“咱也说这人心不坏呢,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和你叔‘合穿裤’的时日,他净出好计谋,上下一盘棋。他俩惹翻脸了,办事就不顺手了。烦时又灌酒,成了瘾,欠队里好多账,心也懒得操了。到如今队长落了选,常后悔说:‘不得罪老鳅丢不了这份人呢!’”
“那及早和解不就算了吗?”我说。
“老鳅有死毛病,遇事光会骂。这街东有家子羊肉汤棚,他骂人家锅家里罩了碗,水不开也冒泡儿。倒是有好多来这喝汤的讲,‘卖药的说你棚子里汤肥不坑人哩!’俺几回喊他来喝汤,他都不理睬。”
“表叔要亲自喊他他就来了。”我笑着讲。
“他才是强筋种哩!早和解还有这事?死老鳅这几日也不知受了谁的哄,摆好阵监视咱,今儿不就朝你偷告了状,又比着个老鼠数咱的罪吗?”
“婶子你扯到胡州(诌)了……”
“别盖着,别盖着,乖孩子!”她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你瞅见俺的当儿,他刚刚唱过‘一麻袋正’那一段,他咬着你的耳根子,手指着俺这儿偷说了啥?”她问罢就紧瞅着我,又大声笑。我解说咬耳根说话准是三鳅头的习惯病,因为他确实没讲啥。她长叹着气,说我硬装呆,和她家不到底。我问她老鳅头朝我告状又有啥用?她回答的倒叫我吃了一吓了!
“会装憨的大侄嗳!神不灵谁还去烧香?你不是逮贪污顶有法嘛。连公家的喇叭筒子里都响了名?眼下你一手能托天了,他借你口唾沫还不淹死俺?”
唉!这可是跳进运河难洗清了。县食品公司的那起贪污要案县委亲自抓,我不过是跟着跑跑腿。可案一破我竟也响了名,家乡人竟吹嘘我善破挠头案,还传说要提我干公安局长,这个给乡亲们好解释,讲实情就是。可表婶竟误认为我来办表叔的案,且又亲眼见我寻到了鼠药摊,“私访”了她家的老对头。那老对头似乎立时就恣儿得眼瞅着她家偷告状,还又比鼠骂偏儿,这真使我有口难辩。
我正想使劲儿表白几句脱身走,那老鳅头的清唱又播放了:“眼下的老鼠刁又奸,它也会和你巧周旋。它一见猫逼了窝门要动手哇,忙把那一袋赃物藏到它姐的家里边啦啦好——”
这两句唱腔不光截了我的话,连那表婶子拿烟卷的手也锁在那鼻尖下了。她绷嘴皱眉,偷瞅我脸色。当老鳅唱到“那一袋赃物送到……”的时候,她的腮帮子颤起来,戏音儿消尽了,她还愣怔着,好一阵她才声儿抖抖地问我道:“俺侄是懂杠杠的人,这河口的船篷子先得风,干哪行的要沾挂个一星半点儿,也和那贪污盗窃一样的罪?”
“婶子,这个咱不好论。沾有个厚薄,挂有个深浅,我不知你讲的哪回子事?”我小心地说。她脸拧苦水地讲起来:“你没听见他唱了几遍‘那一袋赃物’吗,俺侄子?这不算叫他抠住了眼珠子?可怜他当了十几年的小队长,晒破了头,硌破了脚。为公事得罪了多少人?落了选,公社里才叫他干了这小‘土产’。他大步不敢跨哩!三月里就为了俺姐,你大表姑的事,弄了一小袋干鱼子。那是阴天货涨了秤,可俺还是花了钱,只是按碎鱼价。可不知怎的叫老鳅得了信呢?”
她揉了揉眼眶子,手指头画着地,受屈受怕的可怜样,又长叹,又看窗外:“婶今天都给侄子磕筐儿倒了,你品品叔凭这事算犯法吗?”
我心中多少有了一点儿数。这亏公肥私的小动作,固然也属犯纪事儿,但比起同行业的偷拿贪占来,又实在算不得大过。我且又十分了解那位落了选的进良叔。他虽然沾染了吃喝症,但处世很老实。表婶虽号称“蜜罐嘴”,却人心也不辣。她的话倒是可信八九成的,我心里可就开始埋怨刻薄的三鳅头了。绳疙瘩宜解不宜结,老亲世邻也常碰脸。他办孬事你不亲劝阻,也能叫别人熊他一饱顿呀!又能犯得着放着扩音,比着老鼠骂?更不该拽我进蒺藜窝呀!我劝表婶先别犯疑病,并再次声明三大爷真没朝我告此状。要是你真觉得他是比鼠骂你家,他唱的“那袋赃物”也真是指的这干鱼子,我倒可试探着问一问。我说着局告辞走,表婶却仍是惶惶的,口唤着侄子送好远,又把一支好烟夹到我的耳根上。
屋影子东斜了,街上的人渐渐散去。三大爷已经不再唱,任着个录音机播放着山东快书“武老二”,自己正抓啃着狗肉喝烧酒。一见我来了,就手抹着油嘴喊起来:“快来,快来,俺侄子,喝两盅,喝两盅,喝她的羊肉汤没吃亏吧?她给你拉了啥?啊?哈哈……”
“大爷,我怎么听着你卖药好像有点骂偏儿?”
“俺的乖!是你听着还是她听着?啊?什么偏啦斜的,咱就是骂进良个孬龟孙哩!”
“趁着我在你才骂,人家不疑心咱合嚼黑舌头?”
“俺的憨乖乖,没你能演成这出戏?你书呆子不识窍儿,俺一见他家的来偷听了,才装做和你咬耳根哩!乖乖,你弄贪污案子出大名的,俺是小鸡趴在个猫背上——咯哒也能吓老鼠哩!”
果真上了他的当。我呼的上了火:“人家有没有沾边的事?要没有,我不是白跟着你得罪人?”
“憨乖!咱爷儿俩谁都没得罪人。”他又朝我摆摆手悄声说,“你上俺脸前来!”我靠过去,他胡茬子戳疼了我的耳根子,偷声儿告诉我:“三爷俺都快和进良结连襟亲了,能有心害了他?”
“这话又哪里来?”我就怪声儿问他,他却叹了长气说:“你小孩不晓事呢。俺年幼的当儿,和进良的大姨子同上过识字班,邻村人脸子熟,又分坐了前后位,怪对眼儿。一挤眼长大了的当儿,她却说给了孙庄的孙大虎,那人好心性,又和俺有交情,俺偷哭了一回也就罢了。大虎弟头年里升了天,她在家守寡难哟!几日前她买药去咱家了,哭着谈旧事,又夸俺人缘好,讲厚道,能托她终身。并说她留下了那袋干鱼子就是为俺当药引的,俺哭了。俺五十岁的人没哭过几回呢,那日俺对望着哭半夜,也拉少时的事,也讲老时的打算。看样儿婚事就定妥了,赶秋后她就搬到咱家来呢。”
“她不会又反悔了吧?”我一时很惊喜,不放心地问。
“俺劝她别心迷,卖野药的能有啥奔头?她说心好路就宽,只要不坑人,兄弟爷们的钱挣不完。又夸咱能吃苦,脑瓜子灵,要饭也多赶个门呢!”
他揉了揉眼眶子,瞅着脚尖儿愣,那一脸的刁滑味竟没了。我就埋怨他更不该骂偏儿,明知快攀亲了,又不是塌天陷地的事,哪犯得着吓唬他?他一听把红眼珠子凸出来:
“啥叫塌天的事?你逮的那个贪污鬼,一伸手就是搂两万吗?人都是一个香油子嘴,是亲戚就更不能眼看他下火塘哩!咱现在下药就有仨因由。”他指出手指来数着讲:
“一、这些日净下连阴雨,干货受潮就涨秤,贪污易。二、这‘土产’刚开张才俩月,进出货还都靠他一个人,捣鬼易。三、他干了俩月摸清门儿,正是敢伸手的时辰。他欠了队里三百块钱账,眼看要割麦了,汤锅也得暂停下。平时里,公社里当官的喝汤也沾挂的多,指望这小本生意也赶不了趟。人急生邪念嘛!又何况他处处逢机会,再老实的人也难免弄腥了手呢!你说咱这时候下药不合适?借你当个药引子借不起?你想眼看你表叔学做偷油鼠?”
他仰脸又灌了酒,呛得咳起来,怕我不耐烦,又一只手拽了我。喘口气,又打着把式讲起来:“脚下的人样鼠成了灾哩!又喝私人的油,又拆公家的楼。这楼一倒还不是蛤蟆拴在鸡腿上——飞不了你,蹦不了我?要是大伙儿都齐心药死这些人样鼠,不只免祸害,连年成也会更见好哩!”
我听着不由得笑出来,连夸他水平高。他却抹了把油嘴又打圆场:“其实你进良叔只要不再走下道,那点事算毛灰?家有黄金邻有秤,他贱买的那点干鱼子,是想怜惜他大姨子,他小妮吃煎饼还净卷葱哩!咱爷儿俩拉句到底的呱吧!咱是拿你当亲侄,才拽上你演了这出戏,要拿你当个县衙的官,你调查还不摊咱禀报哩!”
他仰脸又干了一盅酒,舌根子就有些硬起来,一支烟也在手里揉搓碎,却仍是黏黏地讲:“俺前天找了公社的一把手刘长朋,提了这一个人管经济不合适,他听了点头,夸咱想得透。说是再过几天就给这‘土产’添会计了,要建立个规矩制度,这几日俺还得敲打着点,以后嘛,连襟兄弟碰着酒盅儿啥都能扯透了。其实你大爷才不叫进良为钱犯难为呢!亲顾亲顾,等秋后俺俩成了亲,就叫她取俺的三百块存款来,交给她的妹婿还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