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邪魔银时月(2)
“什么?”秦铮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他的俊眉紧皱,犹豫地看向了姜雪羽,“雪羽,我……”
姜雪羽的神情黯然了片刻,又缓缓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看一看吧。”秦铮点了点头,赶紧跟着那个内侍离开了。姜雪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
这么多年来,在她的事情上,他从未显露过这样心急火燎的神情,也从未有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所以她才要极力地说服自己,他的担忧仅是因为职务,君臣之故。可是她也明白,她这是在自欺欺人,秦铮喜欢绰瑶,她很早以前便已知晓。
那一次,进献的雄鹰突然失控,直直地冲向公主,秦铮不顾一切挡在了公主的身前,背上还被鹰爪划了好几道伤口。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绰瑶公主是否安好,他担忧公主,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姜雪羽落寞转身,朝药庐的方向走去,一场春雨过后,药庐的花草更是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的枝叶里氤氲着泥土香,杏树上的花儿已经落了不少,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洁白的花瓣沾染上雨水,还余留着一缕幽香。她颓然走到石桌的旁边,侧身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原来是雪羽……”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姜雪羽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华衣公子走了过来,她认得此人,是太子殿下的内戚。
姜雪羽连忙站起,向他施礼道:“参见大人。”
那人笑嘻嘻凑近,语气暧昧无礼:“雪羽为何在此伤神,可是一个人觉得孤单寂寞了?”
姜雪羽不悦地蹙眉,却仍是恭敬地答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尚有公务,先告退了。”
她刚想绕过那个人离开,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拦住了她,十分泼皮无赖:“雪羽莫走啊,我近日有些头疼脑热,雪羽若是不介意的话,到我府上给我诊治诊治如何?”
姜雪羽面有怒色,极力避开此人:“回大人,下官乃司药女官,不可随意出宫,劳烦大人让路。”
那人却依旧不依不饶,姜雪羽心中焦急,正仓皇失措之时,那人忽然痛呼了一声,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紧接着又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了出去。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地打量着周围,见鬼一样匆忙跑开了。姜雪羽也愣在当场,不仅是这个人,连她也觉得是见鬼了,她转过身四处搜寻,发现树下有一人缓缓现出身形。
那人身着雪色的衣袍,容貌精致俊雅,额间还描绘着一朵银色的狐尾花,颀长的身姿伫立在翩然落英中间,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令人如沐春风。他并着手指,注视那人远去之后,才收起了手,负在背后掩在广袖之中,云淡风轻地看向了她。
姜雪羽愣了许久,才怔怔地问:“你……你是仙人吗?”
树下的那人淡淡地笑了,顷刻间带起和风一片,他的声音温浅,缓缓开口道:“若我说不是呢?”
他依旧伫立在树下,冰雕玉琢般的面容沉静而优雅,午后金色的光辉穿过枝叶,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整个人显得优美而纯净。庭院里温暖的微风拂动,摇落了一树的繁花,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似乎在等候着她的回答。
姜雪羽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对她而言,神魔鬼怪只存在于书本和戏文之中,眼前这位并非人类,也不是仙人,便是……
银时月见她这样的反应,淡然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明的悲伤,他的唇角勾起一丝苦笑,落寞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姜雪羽回过神来,她上前追了几步,语气里勉强克制着惊慌,“我……我并不怕你。”
银时月的身子一顿,他侧首看向了姜雪羽,又慢慢地垂下了眼帘,面容间带着些许羞涩,温言开口道:“我从创生之日起便是邪魔,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但是我从未伤害过人类,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姜雪羽回答道:“你刚才救了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好心的邪魔。”她向银时月走近了一步,试探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银时月点了点头,他抬眸看向了那株古老的杏树:“在这棵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他顿了一下,又看向了姜雪羽,轻柔的声音又低下去许多,“我知道这里是你的地方,我待在这里只是为了疗伤,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离开。”
姜雪羽闻言问道:“你……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吗?”
银时月的神情一滞,垂下了眼帘,无言地摇了摇头。
姜雪羽沉默了片刻,微微地笑了:“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是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听到她的话,银时月不由得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将自己留下。
他望着不远处的姜雪羽,只见她的笑容恬静而温柔,一袭雪白的衣物上纤尘不染,片刻之后,也跟着慢慢露出了笑容,缓缓说道:“你放心,等到我的伤好之后,就会自行离去,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的周围升起了点点晶莹的蓝光,雪白的衣袍上也泛着淡淡的月华,颀长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树下。姜雪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温暖的春风乍起,撩起了她的长发,皎白的花瓣簌簌坠落,像是瞬间下了一场杏花雨。
她怔怔地望着银时月刚才站立的地方,耳畔还回荡着他温雅淡漠的声音,然而那树下,却早已不见了银时月的身影,唯有片片飞花似雪,蓝色的光点游走在半空中,沉静优美,轻灵寂然。
银时月是一个邪魔,一个流落凡间的邪魔。
据他所说,大概在一万年前,天神与邪魔发生了战争,那场大战几乎牵扯到当时三界六道所有的生灵,他在魔王的邀请下加入了侵袭妖族的战争,也在那场战役中得罪了不少修为强大的妖怪,以致在神魔大战结束很久之后,那些妖怪还在不停地追杀他。
在几十年前,十几个修为高强的大妖怪将他困于阵法之中,他虽然突破了阵法,也杀死了那些围困自己的大妖怪,然而自身的修为却受到了极大损伤,浑浑噩噩地飘落在人世间,附身在王宫的草木中休养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灿烂而又澄明,姜雪羽坐在药庐的石桌旁,听着银时月的叙述有些出神。
远古洪荒的事情她不太懂,不过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她实在想象不出他犯下杀戮之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从相遇到现在,她只看得到他温柔淡漠的模样,因此也只愿把他当作一个温柔的人,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朋友。
银时月见到她失神的模样,淡淡问道:“你怕了?”
姜雪羽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认真回答:“我只是在想,银时月从前是什么样子。”
“我的从前……”银时月喃喃重复了一句,又不甚在意地一笑,“我是邪魔,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是邪魔。”
姜雪羽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邪魔,但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创生之日起便是邪魔,虽然你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但是你从未伤害过人类。所以我想,银时月是一个好心的邪魔,你与其他的那些邪魔,一定是不同的。”
听到姜雪羽的话,银时月显得有些困惑,有些事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许他与其他的那些邪魔确实是不同的,至少那些邪魔从创生之日起,便不会去想自己为何会是一个邪魔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可以在手起刀落间杀死无数的妖怪,却始终无法做到对人类举起屠刀。在神魔大战的时候,目睹那些邪魔伤害人类的场景,他的心中隐隐地觉得厌恶,为什么呢?或许是觉得人类太过渺小,根本不足以让自己放在心上,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从创生时起便身负灵力的他们,才是这个世上的异类。
他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些许弧度:“那你呢?”对上姜雪羽疑惑的目光,他又继续问道,“你真的不会害怕吗?身为人类,面对我这样的邪魔,真的不会感到害怕吗?”
姜雪羽不由得反问道:“为什么要害怕呢?”
银时月淡淡答道:“邪魔是这个世间最为肮脏邪恶的生灵,只要是人类,都会害怕的。”
姜雪羽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你只是和我们不同而已,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肮脏呢?”
银时月一怔,又听她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是邪恶生灵的话,当初就不会救下我了,所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银时月沉静地望着她,其实,当初为什么要救下她,这件事情他也不明白。几十年来,他一直都附身在那棵杏树里,潜心休养,直到后来有个人类女子来了,她在这里开辟出一个药庐,也打破了他生活的寂静,最初他是不喜欢这样的打扰的。
然而这几年之中,暗中观察着她的一点一滴,渐渐地,他也就习惯了这个女子的存在。他知道只要有空闲的时候,她就会来到这个地方打理药材,他也知道,有一个名叫秦铮的男子,他们经常在这里相会,见面的时候,大多都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却可以令她暗地里开心很久。
邪魔不懂得人类的感情,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人类女子,也仅是不讨厌而已,可是,他慢慢地发现,习惯其实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所以她不在的日子里,他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心里就会默默地想,那个在药庐中专心致志侍弄花草的女子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从清晨一直困扰到晚间,他的心中好像一直在期许着什么,然而那个被他期许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又会感到原来一天的时光还可以这样漫长。
也许他只是觉得孤单了,他记得曾经有个人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的心中开始放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时常感到孤单,想要得到的东西无法满足,心里就会生出不安,人类把这种情绪叫作思念,然而他只是一个邪魔,无法懂得人类的情感。
身为一个邪魔,他更愿意将自己的情绪归结于羁绊,由于习惯了她的存在,他对这个人类姑娘产生了羁绊之心,希望可以时常看到她,希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银时月垂下了眼帘,温言问道:“你想听琴曲吗?”
姜雪羽有些惊讶:“你还会弹琴?”
银时月点了点头:“以前在魔界的时候,每当我没有事情可做,就会坐下来弹琴。”他顿了顿,又说道,“那里的邪魔都听不懂音律,只有一个邪魔,会站在不远处听我的琴曲。”
他的右手轻拂桌面,一把古琴缓缓显现出来,指尖捻动琴弦,轻柔似水的琴音顷刻流淌了出来,古朴的韵调虽然极尽简单,却有一种足以打动人心的力量,令人不禁想起阴沉厚重的森林,以及一望无际的空旷山谷。
银时月的神情温雅如初,一曲余音落下,他伸手抚住了琴弦,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把琴,淡然的眉目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他是我们幽冥之渊里的魔王,这首曲子就是他万年之前所作的。”
他顿了一下,轻轻抚摩着琴弦:“他是一个强大的邪魔,我们甘愿为他而战,为他而死。可是神魔大战的时候,他与妖王同归于尽,尸骸被封印于妖林之中,从那以后,我已许久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
姜雪羽闻言,试探问道:“他……是你的朋友吗?”
银时月垂下了眼帘,又摇头笑了:“邪魔的世界与人类不同,我们都是从幽冥之渊的邪气中衍化而来的,因此从创生时起就没有亲人,不会存在朋友,更不会喜欢谁。”
姜雪羽望着他,想起银时月曾经提起过,他从前生活在那个叫作幽冥之渊的地方,那里的光线昏暗,土地贫瘠,几乎没有可以供来吃的东西,因此即使是同伴之间,为了争夺食物也会自相残杀,更有甚者,会吞食彼此的血肉。
她正想着,忽然听银时月问道:“那么,你自己呢?”
姜雪羽一怔,有些疑惑:“我?”
银时月点了点头,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你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就是你心里在乎的人吗?”
想起秦铮,姜雪羽露出了些许笑容,颔首回答道:“是啊,秦铮哥哥他是很好的人,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他愿意对我好了。”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过碧绿的枝叶,像是微风摇落的碎金,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她的笑容纯净,语气柔软而轻缓,生怕触碎了某个梦境一般,即使是身为邪魔的他,也能很清楚感知到她内心深处的欢喜与悸动。她喜欢那个人——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心里甚至生出一丝羡慕,那一刻,简直羡慕到嫉妒。
绰瑶公主的伤并没有大碍,那日不过是下马时没有站稳险些摔倒,不小心崴到了脚,几日不能下床走动罢了。虽说是小伤,但是宫里的人却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原因是绰瑶公主闷在寝殿觉得无聊,非要闹着出去玩。大王当然不许,便令宫人们想尽法子哄公主欢心,好让她暂时忘记外面的热闹,安心留在宫中养伤。
不过她这么一伤,可把大王吓得不轻,各种珍稀药材滋养着,连专门给他看病的姜雪羽,都被指派到公主的宫中。这天,姜雪羽站在大殿之中,等待着为绰瑶看伤,忽听身后传来喊声:“公主……”
听出这人的声音,她面露欣喜,连忙转身看去,却见秦铮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公主的内殿。姜雪羽有些愣神,隐约之中又听到了秦铮的声音:“微臣取来了好玩的物件,公主可不许再闹着出去玩了。”
绰瑶咯咯的轻笑声响了起来,像是悦耳的银铃:“秦铮哥哥,你又带来什么好玩的了?”
姜雪羽默默站在殿中,目光透过轻纱薄屏,注视着殿内的情景。此刻,公主正靠在美人榻上练习投壶,笑靥如花,越发显得精灵可爱,而秦铮则陪在一旁,握着箭尾细心调整着她的姿势,眉梢间尽是宠溺和笑意。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怔怔地望着宫殿里的那个人,身旁好像有人接近,走到她身边试探地唤道:“雪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