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8)
当天晚餐之后,维斯帕申已退下,我和格洛丽埃特坐在客厅里,隔着橙色烟雾观看《风雨无常》。先前我们从门廊进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布置好古董放映机和活动银幕了。痛痛快快吸了几管烟后,她关上灯,打开了放映机开关。
实话实说,这部电影很糟糕,通篇催泪弹剧情。然而,即使是在黑白片里,格洛丽埃特·莫斯依然如此光彩夺目,又如此清纯可人,至于其他那些蹩脚的演员、粗糙的摄影、牵强的情节,都无关紧要。影片讲述一个年轻女人因受第一任丈夫虐待,染上了酒瘾。在一个暴雨天,她踉踉跄跄出了一间酒吧,沿着城里的一条街道往前走,淋得浑身透湿。这时有个年轻男子打着伞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同行。后来她发现男人也有酗酒问题。长话短说,两个人坠入了爱河。他们决定相互支持,帮对方戒酒。然后是一系过火的煽情表演,反正最终胜出的还是爱情。戒酒成功后两人结了婚,住在一所简朴温馨的公寓里。日子过得幸福无比,有一天又下起雨来。年轻丈夫跟妻子说要去街对面买包烟。她在窗前看着他走出大楼。就在他过马路之际,一辆车歪歪扭扭地从街角拐了过来,开车的正是人见人烦的莱德·巴顿斯。司机猛踩刹车,车轮打滑,格洛丽埃特的爱人不幸身亡。影片结尾,她又回到了酒吧。酒保说有段时间没见她了,还说她看上去不太好。她呷了一口酒,又吸了口烟,说:“风雨无常啊。”
电影放映完毕,转轴每转一圈,胶片尾部就拍打一下放映机,格洛丽埃特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几乎已经相信这是真实的回忆了,我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说她在片子里棒极了,她却挥挥手示意我出去。在门口我转身说,她真美。我觉得她连听都没听见,她正在一门心思装胶片,似乎还要看一遍。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经把斯图特拉德尔交代的任务忘到了脑后。我不理智地爱上了自己欺骗的对象。我总是希望她能透过表象看清真正的我,然而我身上的每一处缺点都被科顿巧妙地遮掩起来并包装成个人魅力。我开始意识到,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她也对我动了感情。仿佛我就置身于一部电影之中,一部以奇幻草原为背景,被明星点石成金的B级片——至于把本片归为A级还是B级已毫无意义,因为它将永存于观众们的心中。
我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梦中,直到有一天,我在走廊里碰上了维斯帕申。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握着,低声说:“斯图特拉德尔让我给您带个信儿。您还剩两天时间去搞到那个片子,要是第三天还两手空空,您就会被乖乖地挂在奥马尔·沙里夫旁边。”
好比老话说的,舞台灯光刷的一下亮了,我再度齐脖子陷进了梦魇之中。我考虑过向格洛丽埃特和盘托出,把我的处境告诉她。她也许会大发善心,把片子交给斯图特拉德尔,救我于危难之中,但与此同时,她也就知道我一直在骗她了。我不愿失去她,但又不想死。连科顿这位演戏专家也掩饰不住我的窘境了。就在维斯帕申下达最后通牒的那天晚饭之后,格洛丽埃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我回答,但等我们吸完烟,她又问了一遍。抽了烟人会变脆弱,不断增强的恐惧感驱使我去求得她的怜悯。我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我俯过身去,抓起她的手。她坐直身子朝我靠来。“我要坦白一件事。”我说。
“是吗?”她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好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她那张俏脸。草原上传来雷声,随即下起了雨,雨点轻轻打在客厅的窗上。
我张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误会了,把双唇凑过来,压在我的嘴唇上。我们吻得激情四溢。她伸出双臂紧紧抱着我。我隔着薄薄的衣料抚摸她,从大腿到肋间再到胸。她并不抗拒,因为她也和我一样燃起了欲火。我们久久地爱抚和亲吻,时间长得闻所未闻,更像是二十世纪的做派。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顺着柔滑的大腿摸上去;就在我的兴奋达到顶点之际,手指却碰到了冷冰冰的钢制排泄阀。我不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皮壳制造商在产品设计上可谓挖空心思,竭尽所能,但还是忽视了人体解剖学上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这产品原本是为了推动星际贸易,最终提升人类的“性”福度,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本身却并不具备性的功能。我摸到她阀门的同时,她也摸到了我的。我们放开对方,万分沮丧地瘫坐了下来。
“小屋子,”她说,“明天我们进城,去用小屋子。”
“你确定?”我问。
“必须这样做。”她说。
“可你付得起费用吗?我没有钱。”我说,身体仍不住地轻微颤抖。
“不,我也付不起,但我有一样斯图特拉德尔想要的东西,可以换半个小时的使用时间。”她说。
听到这句话我的惊喜之情难以言表,就像格洛丽埃特的电影,最终胜出的还是爱情。她要用那部电影去做交易,我不但保住了命,还不用向她招认我的秘密。就算弗兰克·卡普拉再世也想不出这么绝妙的剧情。
维斯帕申叫醒我的时候,我正在做着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海滩之梦。“兰卡斯特夫人在卡车上等您。”他说。我匆忙穿好衣服,下了楼。
我爬上车斗坐进躺椅时,看见格洛丽埃特手里拿着拷贝盒,紧张地用盒子敲着膝盖。
“早安,约瑟夫。”她说,“希望你睡了个好觉。”
“倍儿精神。”自打来到昆虫星我就没像现在这么轻松过。
她身穿黄色裙装,脖子上戴着一根垂着金蜜蜂坠子的细项链,头发编了辫子——她散发的光芒连萤光草原都黯然失色。
“甲壳城。”她大声吩咐维斯帕申。
“遵命,夫人。”那只蚱蜢答道,卡车应声起动。
我们一言不发地穿行在黑暗中。草原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光线渐暗,两英尺开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我感觉她的手在触摸我的手,我们把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一切还算顺利,然而刚进入甲壳城郊区,我们就在街灯下看到了惊心的一幕:身穿蓝色格子衣的朱迪·加兰在绝望中用一把螫刺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了扳机。她的皮壳一定是劣质货,因为肉身不是从孔眼里往外漏的,而是像气球一样爆开,血肉和内脏飞到了我们的卡车车门上。
格洛丽埃特用手捂住眼睛。“真希望我没看见这个,”她说,“简直是地狱。”
“没事了,”我安慰说,“她现在好多了。”
青蝇及时现身,开始吞食残渣。
“开快点儿,维斯帕申。”她喊道。
蚱蜢猛踩油门,只用了三分钟就驶上了甲壳城的主干道。
斯图特拉德尔终于搞明白格洛丽埃特提出的交易方案,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了。
“一部老片子,名气也不算响。”他说着从格洛丽埃特手里接过拷贝盒,“不过,为了表示对您已故丈夫的尊重,再加上您本人又这么美,我愿意留下它作纪念,并让您和您的朋友使用半小时小屋子。”
“当您看到影片结尾我在酒吧的那场戏时,”她说,“请一定记住,我在说最后一句台词的时候,左脚高跟鞋正好踩扁了高脚凳下面的一只蟑螂。”
“到时候我的心一定紧张得怦怦跳。”这位市长说。
“去小屋子吧。”她说。
“好,跟我来。”跳蚤说。我们走出他的办公室时,他转过头来悄悄对我说:“科顿,好你个无赖啊。”
小屋子和市长办公室在同一条街道,安置在一座原本废弃的楼里。他用脸颊上伸出来的一根又长又粗的须子打开门锁。我们俩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重重黑影之中。前方隐隐约约有一个长宽高各十英尺的黑色大舱室。斯图特拉德尔走到舱室前面,好像在按什么按钮。接着传来老式齿轮缓慢转动的声音,一块面板向后滑动,露出明亮的光线,犹如我梦中的夏天。
“记住喽,”跳蚤说,“必须等里面铃响之后才能蜕去外皮。同样,铃响第二下,必须在五分钟之内完成换皮,要不然门一开你们就死定了。这些都是发明这玩意儿的地球人告诉我的。”
“约瑟夫?”格洛丽埃特问。
“我们进去。”我说。
“欢迎光临天堂。”斯图特拉德尔划着胳膊请我们进入亮堂堂的小屋子。
我听到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但什么也看不见,强光让我暂时失明了。里面很暖和,还有各种音效——溪流潺潺,鸟儿啁啾,风铃叮当,树叶簌簌。
就在我恢复视力时,铃声响了。
“美极了,不是吗?”格洛丽埃特赞道。
“这是我到过的最美的地方。”我四下里望了望,舱内除了六面墙别无一物,每个面都衬着厚厚的泡沫橡胶,再包上一层深红色丝绸。
“来,约瑟夫,让我忘记草原吧。”她说。
我搂住她。她轻轻推开我。“先蜕皮。”她说完紧张地笑起来。
在脑门正中连拍四下,皮壳就会像橘子皮一样从四面剥落。我们俩伸出手,相互拍起了脑门。
想象一下,你的鞋子比脚小好几圈;想象一下,你穿着这双鞋走了几个月,一秒钟也没脱过;再想象一下,你终于把鞋子脱掉了,将此时的如释重负感放大一百倍,就是脱下皮壳的感觉。单单是这种感觉就快要接近高潮了。科顿从我身上剥离,皱巴巴地团在脚踝边上。我一脚把它踢到角落里。回头再看格洛丽埃特,她正背对着我。我很满意地看到,她真人的头发颜色同那位演员的一模一样。我走到她身后,把两只手搭在她肩上。
“帮我挠挠背。”她说,我照做了。
“真舒服啊。”她叹口气道。
这时她转过身来,我退后一步,瞪大了眼睛,她也一样。一股空落落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美消失了,绝不是说她不漂亮,而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即使身处暖光之中,这种变化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更可悲的是,她的眼里同样满含失望。我压抑已久的欲望瞬间化为乌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痿掉了。她的下嘴唇开始颤抖,我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不是格洛丽埃特·莫斯。”她说。
“我知道。”我上前一步,再次抱住她。
我们在天堂里待了宝贵的十五分钟,站在地上无言地拥抱着,并不像一对恋人,而是两个吓坏了的迷路小孩。对于我们而言,这间小屋与一场欢爱的距离,不亚于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在我耳边低声诉说着陈年往事,仿佛在作绝望的忏悔。她在地球上出生时的真名叫梅利莎·鲍尔,父亲是军人。她年纪轻轻就嫁给了一个职业外交官,婚后丈夫强迫她一起外驻昆虫星。丈夫不允许她挑选知名影星的皮壳,她本来看中的是简·曼斯费尔德,但最后只让买格洛丽埃特·莫斯。她丈夫的最大心愿就是发横财。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大使充分暴露了本性,其暴虐程度丝毫不输给斯图特拉德尔这类害虫。她将一枚帽针刺入兰卡斯特的眼睛,亲手结果了他。“那枚针非常细,不会留下痕迹,而且他痛苦了很长时间才变成一滩粘液。”她说,“后来,烟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她的坦诚让我无地自容,仿佛内心的遮羞布也给扯了下来。我也对她如实相告,那天是怎么去的她家,为了什么目的。在我坦白的过程中,我听到她短叹了一声,接着颓然瘫倒在我的手臂里,仿佛只是一副空皮壳。我说完把她平放在地板上,自己也躺在她身边。她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盯着小屋的一角。
“现在我们拥有了彼此,”我说,“我们互相帮忙把烟戒掉。如果把你的家当都变卖了,我们还能返回地球。我们甚至还会相爱的。”我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没有反应。
我一边不停地描绘未来、给出承诺,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臂,还张开手掌从头至尾摩挲她的发丝。这时铃声响了,猛地把我从自己编织的未来拉回到了现实。
我立即开始套皮壳。“一切都会好的。”我说完就迎来了一阵短暂的窒息。现在我又变成了科顿。我往下一看,顿时惊恐至极,她压根儿没有动弹。
“快,赶紧!”我喊道,“没多少时间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我想帮她把皮壳套上——除非她站起来否则不可能套得进去——然而她始终保持着胎儿般的蜷缩姿势。那几分钟时间倒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我感觉早就该到点儿了。我抬起她贴身抱住。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为什么?”
她慢慢把脸转过来。“你知道为什么。”她答道。
门开了,她在我怀里化作一场大雨。
【责任编辑:钟睿一】
再见,死神先生
A Terror
翻译/萧贰
午夜时分,艾米莉[18]忽然醒了。她腾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仿若终于从琶芙池[19]的水面下挣脱出来一般。她只记得前一刻刚刚听见十字街大道的工厂每日清晨六时拉响的刺耳汽笛声;紧接着,一场地动山摇的大爆炸在她的视野中猝然发生;花火如雨,绚烂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