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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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所遵循的批评观(1)

文学之爱

年幼时,自由通过我最初喜爱的诗人向我招手:克兰、布莱克、雪莱、史蒂文斯、叶芝、弥尔顿,当然最重要的是莎士比亚,尤其是他的《哈姆莱特》《奥瑟罗》《李尔王》《麦克白》和《克莉奥佩特拉》。他们赋予我自由的感受,让我身心释放,品尝到一种原始的狂喜。如果说男人和女人们通过重生而成为诗人,我自己重生的感觉却让我踏上了一条批评家之路。

本科以前,我只读过文学传记,没有读过文学批评。十七岁的时候我购买了此前不久刚出版的弗莱研究布莱克的专著《可怕的对称》。十岁的我为哈特·克兰倾倒,十七岁时弗莱也给了我同样的感受。弗莱对我的影响持续了二十年,但在1967年6月11日我三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戛然而止。那天,我从噩梦中醒来,然后花了一整天写了一首赞歌,《约柜天使[3]:即诗的影响》。六年后,这首诗演化成为《影响的焦虑》,那是一本被弗莱否定的书,从他基督徒和柏拉图主义的角度出发,这也难怪。现在,年至八十的我已经没有耐心来重读弗莱写的任何东西,但克兰几乎所有的诗歌我都铭记在心,每天都会背诵其中很大一部分,而且继续在课上讲授他的诗作。我也曾喜爱过其他当代批评家(尤其是燕卜荪和肯尼思·伯克),但也已经不再读他们的东西了。我还在继续阅读约翰逊、哈兹利特、佩特、爱默生、王尔德,也不断阅读诗歌。

在我的实践中,文学批评首先是具有文学性的,也就是说是个人化而富有激情的。它不是哲学、政治或制度化的宗教。最好的批评文字(约翰逊、哈兹利特、圣伯夫、瓦莱里等等)是一种智慧文学,也就是对生活的参悟。不过任何文学和生活之间的差别都具有误导性。对我而言,文学不仅是生活中最好的部分,它本来就是一种生活,而生活也没有任何其他形态。

这本书又把我带回到影响的问题。还是孩子的我因为最初爱上的诗人的切近感而激动不已。十岁至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为了光芒而阅读”(借用一下爱默生的说法)。背诵这些诗人是毫不费力的事。后来我又读了许多诗人,被记忆所拥有的愉悦这些年来一直给我力量。

如果你通过内化而随身携带一群英美大诗人,若干年之后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就会呈现出令人费解的形态。我写关于雪莱的博士论文时就意识到,如果我有能力的话,影响是我必须要解决的问题。现存关于影响问题的讨论都是材料和来源研究,我觉得很奇怪,几乎每一个我读到的批评家都天真地认为文学影响一定是有益的事。也许我对这个问题反应过度了,因为当时我是一个情绪化的年轻人。从1953年到1967年之间的漫长时间终于让我的思绪得以清晰。直到那时我才从一种形而上的恐惧中醒来,和妻子共进早餐后开始谱写我的激情之作[4],也就是《影响的焦虑》那本书的起源。我花了三天完成了那篇文章,停笔沉思的时候却感到些许疑惑。我发现这些文字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构思很长时间了,虽然自己并不一定有意识。

当前的文化不仅来自过去,也是对过往的反动,这是个稀松的常识。二十一世纪的美国处于颓势,所以现在阅读最后一卷吉本[5]便很恐怖,小布什的总统任期及其后的美国仿佛重蹈着罗马帝国命运的覆辙。我们不仅面临破产的危险,打了我们打不起的仗,还欺诈了城市和农村的穷人。我们的军队里充斥着罪犯,而许多不同国家的雇佣兵也成了我们的“承包军”,打起仗来眼里只有自己的规则,要么就完全没有规则。美国历史阴暗面的影响今天还在我们中间汇集。如果我们还算一个民主国家的话,那么怎么看待财阀政治、寡头政治和逐渐抬头的神权政治对我们国家的统治?我们如何处理破坏了我们自然环境的人造灾难?我们积重难返,没有任何一个作家可以加以总结。爱默生和惠特曼都已离我们远去,而反文化也已形成了自身的制度,个人主义过时了,精神价值得不到尊重,在大学里也不例外。

我说这些是为了给我迟到的领悟构筑一个可能的语境,我对影响问题奇妙的想法来自1967年的夏天,促使我对1960年代晚期和1970年代早期的政治觉醒采取了一种对立的姿态。《影响的焦虑》出版于1973年,用简洁的格言体提出了一种把诗歌作为诗歌来读的理论,其中不掺杂任何除了文学传记以外的历史。这本书即使对我自己来说也很难读,紧绷的文字充满了对未来的焦虑,对时代症候有不少体察,但并不直接点明。这本小书的主旨是对美的信仰,承继了佩特和王尔德的衣钵,但里面还有一股对未来比较悲观的潜流,显示了克尔凯郭尔、尼采和弗洛伊德的影响。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对诗歌影响的思索也是为了制造自己的武器,抵御不断积聚的意识形态的阴霾,我的许多学生不久之后就被这股阴霾席卷了。

然而,《影响的焦虑》并不仅限于这些内容,很显然,过去的四十五年中全世界许多其他人也从中得到了更多养料。这本书已经被翻译成了许多文字,有的我能读,有的不能,在国内和国外都不断再版。也许这是因为这本书是保卫诗歌的最后一搏。反对者指控我拥护一种“意识形态化的美学观”,但我追随康德,相信审美活动调动了主体的幽微之处,不会被意识形态染指。

《影响的焦虑》的主题是创造性误读,这也是《影响的剖析》讨论的主要问题。但我四十多年来在批评的荒野中徜徉,1967年降临到我脑海中让我忧虑的政治环境已经有所缓和。影响的过程在所有的文艺和科学中都起着作用,在法律、政治、媒体和教育领域也一样重要。这本书已经很厚,再也容不下非文学艺术,即使我对音乐、舞蹈和视觉艺术比现在更为精通,也不会轻易涉猎。我一向对想象文学非常痴迷,也相信自己对文学的见地,但对法律和公共领域所知甚少。即使在大学中,我也是被孤立的,是所谓的光杆司令,身边只有自己的学生。

以前我也曾经做过一次个人思想回顾,那是在《影响的焦虑》第二版的“前言”里,当时集中讨论的是莎士比亚和他与马洛的关系。在“前言”中我追认莎士比亚的第87首十四行诗,即“再会,你太昂贵我高攀不起”为我思想中几个关键词的来源,这些关键词包括“误读”(misprision)[6]、“突然转向”(swerving)和“误会”(mistaking)。这首诗构造精妙绝伦,哀叹的是同性之爱的逝去,但也同样适用于我们在文化上滞后的感觉。

《影响的剖析》提供了一种不同的回顾。本书跨度很大,囊括了许多作家、时代和文学样式,里面包含了我对影响问题的思索和写作(主要完成于1967年至1982年之间)和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公开发表的一些想法。在这本书里我尽量用更为精细的语言,对我之前提出过的观点进行重新论述,以便于普通读者阅读,同时也反映自己在影响问题上思考的变化。这些变化有的与整体批评环境的变迁有关,有些源自我与西方正典中的伟大作品相伴相依的漫长经历。

文学中影响的焦虑不一定体现在某一传统中迟到的作者身上。这种焦虑总是蕴含于文学作品之中,并不基于作者本人的主观感受。理查德·埃尔曼(大师级的乔伊斯专家,也是我仍然想念的好友)曾断言乔伊斯没有任何影响焦虑,对莎士比亚和但丁都不惧怕,但记得我当时对埃尔曼说,乔伊斯本人缺乏焦虑感并不是问题的核心。《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都体现了相对于莎士比亚来说很深的迟到感(但丁的影响不很明显)。影响的焦虑指的是诗歌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晚到的诗人是否在主观层面上感觉到焦虑取决于性格和环境,对阐释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两首诗之间在隐喻、意象、用词、句式、语法、韵律和诗歌立场(poetic stance)层面上是否存在修正的关系。

弗莱曾坚称伟大的文学会把我们从焦虑中解放出来。这样的理想化描述并不符合事实:文学的伟大在于让一种新的焦虑得到显现。“崇高”概念的批判性阐释家朗吉努斯曾说过:“美丽的词藻无疑是思想独特的光辉。”但是,诗歌、戏剧和小说光芒的源头在哪里呢?这个源头位于作者之外,发轫于某前辈那里,当然这里的前辈也可以是一个由不同具体的人复合而成的概念。要想获得创作的自由便只能与这位前辈捉迷藏,但无法逃避。这中间肯定有戏剧冲突,有为了获得强势地位而进行的斗争,或者说至少是为了延缓想象力的衰亡而进行的斗争。

在《影响的焦虑》出版前后的许多年里,文学研究者和评论家都不太愿意把艺术看成是一场争夺第一名的竞赛。他们似乎忘记了竞争是我们文化传统的一个核心事实。运动员和政治家眼里只有竞争,而我们的文化传统,如果我们还承认它的根基是希腊文化的话,也把竞争规定为文化和社会中一切领域的根本前提。雅各布·布克哈特和尼采开启了现代人重新发现古希腊“冲突”概念的历程,目前许多古典学专家都认为“冲突”是希腊文明的基本原则。诺曼·奥斯丁曾在著作《阿里翁》(2006)中评价索福克勒斯,认为:“古代诗歌中充溢着一股对立竞争的风尚,后世无出其右者。运动员之间互相竞争,颂歌诗人之间互相竞争,戏剧家之间也互相竞争,所有竞争都被奉为盛大的公共节日。”西方文化仍然是以古希腊为本的,与之相对的希伯来文化已经遁匿进了基督教中,而基督教本身就得益于古希腊的才智。柏拉图和雅典戏剧家们不得不把荷马看成他们的前辈,直面他的影响,这就等于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抗衡,即便你是埃斯库罗斯也不例外。我们的荷马就是莎士比亚,戏剧家们逃脱不了莎士比亚的影响,顶多只能躲避这个问题。萧伯纳掌握这个智慧的速度比较慢,而大多数其他戏剧家都尽量绕开《李尔王》的作者。

尽管如此,我把冲突看成是文学关系的一个核心特征的做法还是遭遇了很大的阻力。许多人只愿意相信文学影响是一个平稳和友好的传承过程,是一件礼物,施予者很慷慨,而接受者则充满感恩。《影响的焦虑》也让有些边缘群体得以声称他们在道德上的优越性。有几十年,人们告诉我女性和同性恋作家之间没有竞争,他们互相合作,就像一个由爱编织的社团。经常有人很肯定地对我说黑人、西班牙裔和亚裔作家也可以超越竞争。冲突显然是异性恋白人男性独有的病症。

然而,进入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之后,批评的钟摆又摆向了另一个极端。在诸如历史学家福柯和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这些法国文化理论家的影响下,文学世界被描绘成一个霍布斯式的充满着计谋和纷争的领域。在布尔迪厄看来,福楼拜的成就在于这位伟大小说家有着近乎军事化的能力,能够正确估计他在文学上的竞争者的长处和弱点,并依此来为自己定位。

布尔迪厄关于文学关系的理论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它强调的是冲突和竞争,与我的影响理论和对于冲突的强调有类似之处。但我们之间也有些根本的区别。我绝不认为文学关系可以被简化为对世俗权力的赤裸裸的追求,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这样的野心也存在。对强大的诗人来说,文学争斗的重要性一定是文学本身。他们会有一种危机感,受到想象力可能会衰竭的威胁,害怕完全被前人所控制。一个有能力的诗人想要做的不是去击溃前人,而是声明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能力。

促使我重新审视我原先的影响理论的因素是被我称为“新厌世主义”的风气(即一系列基于法国文化理论之上的批评倾向,包括新历史主义及其同类)。在这里,我要提出关于这个话题的最后声明:我把影响定义为掺杂着防御机制的文学之爱。这里的防御机制在每个诗人身上都有不同的体现,但爱仍然占了绝对优势,这一点对我们理解伟大文学的运作是非常关键的。

《影响的剖析》考察了很多种不同的影响关系。莎士比亚是创始人,所以我从他开始,从马洛对莎士比亚的影响谈到莎士比亚对弥尔顿和乔伊斯等人的影响。弥尔顿之后的英语作家经常需要与弥尔顿作战,但崇高浪漫主义诗人也必须和莎士比亚对决并求得停战协定。华兹华斯、雪莱和济慈都必须以不同方式在自己的诗歌中厘清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关系。我们稍后就可以看到,弥尔顿防御莎士比亚的方法是一种有高度选择性的压制,而乔伊斯的方法则是全盘挪用。

我在接下来的章节中不断回到莎士比亚,并不是因为我崇拜他(我的确崇拜),而是因为对所有后世的诗人来说他都不可摆脱。唯一的例外是法国作家,因为司汤达和雨果违背了法国新古典主义对野蛮戏剧的拒斥。现在,莎士比亚是一位真正的全球性作家,在保加利亚和印度尼西亚,中国和日本,俄国和任何其他国家里都受到推崇,都有人阅读或搬上舞台。莎士比亚的戏剧虽历经翻译、改写和重组,却仍然充满生命力,因为这里面的人物都是鲜活而有普世意义的。这就是为什么莎士比亚是影响研究的一个特例:他的影响过于深远,无法有条理地分析。爱默生曾说莎士比亚书写了现代生活,这促使我说了一句一直被误解的话:“是莎士比亚发明了我们。”没有莎士比亚我们当然也会存在,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