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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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四时的情趣(2)

现在我们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间最好不过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时候。况且世界又是大同,东洋车,牛车,马车上,一闪一闪地在微风里飘荡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国的旗子。天色苍苍,又高又远,不但我们大家酣歌笑舞的声音,达不到天听,就是我们的哀号狂泣,也和耶和华的耳朵,隔着蓬山几千万叠。生逢这样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应该向长安的落日,遥进一杯祝颂南山的寿酒,但不晓怎么的,我自昨天以来,明镜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层翳障。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像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怜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地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棵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吧。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伶仃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忧郁,仍复笼罩在我的心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的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地吸了好几枝。

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画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里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里城外,一例的很丰富地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米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吧,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如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的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晴空,反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地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茏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亘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新鲜的缘故吧,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饱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地看了一会儿,对我笑着说:“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地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地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又背着画具,慢慢地跟我走来。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地朦胧了起来。

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走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粼粼的屋瓦,半隐半现地在西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

“‘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

“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像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陶然亭的听差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手脸,喝了两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地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春初的嫩草,还要虚无缥缈。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仰像积绒,也不像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反光里飞坠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地对我说:

“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沉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冰冷的月光,模糊隐约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蹙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地停了一会儿,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儿,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对G君说:

“这一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吧!我觉得冷得很。”

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噤,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地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地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我说:

“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

“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哪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经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地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的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面苍茫四顾,也忽而好像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十月初七

●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ab 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

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觉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自然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