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导读
中华大地的血脉
张伟国
《水经注》是中古时代一部史学奇书。它所记述的是当时已知世界的河流沿岸景物、城邑、人物和历史。它的作者郦道元(?至五二七),字善长,范阳郡涿县(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生平事迹记于正史《魏书·酷吏传》中。郦氏世代仕宦北朝:道元的曾祖父郦绍,为北魏兖州监军;祖父郦嵩,官至天水太守;父亲郦范,服官五十年左右,获范阳公封爵。道元自幼随父亲任官而奔走四方,孝文帝时开始步上仕途,以尚书郎的官职随孝文帝北巡,其后在北魏京城洛阳任官,又曾多次出守地方州县,因此有机会在中原北方游历。宣武帝永平年间(五〇八至五一二),道元出任鲁阳(今河南省鲁山县)太守,创立学校,广行教化。据史书称,郦道元为官“执法情刻”、“素有严猛之称”,得罪不少权贵。北魏皇族汝南王元悦好男色,其男宠丘念恃势弄权犯法,被郦道元逮捕,元悦向掌握朝政的灵太后恳求特赦,道元却赶在圣旨到达之前处死丘念。元悦因此与道元结下深仇。郦道元在东荆州(今河南省泌阳县境内)刺史任上,威猛为治,被百姓上告,因而免官,在京赋闲期间,专心撰写《水经注》,历时七八年。
孝昌三年(五二七),北魏境内民变蜂起,雍州刺史齐王萧宝夤奉命领兵到关中平乱,却意图乘机割据反叛。元悦等权贵推荐郦道元担任关右大使,赴关中监察萧宝夤。萧宝夤疑忌道元不利于己,命其部属郭子帙发兵围攻道元所留宿的阴盘驿亭(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在秦始皇陵附近),道元与随行的弟弟道峻及两子一同遇害。由于郦道元为官铁面无私,得罪不少权贵,他死后二十七年,曾经与他同时为官的史臣魏收编撰《魏书》,将郦道元列入酷吏传。
《水经注》是郦道元唯一的传世著作,顾名思义,郦道元撰书的原意是为《水经》作注。《水经》是一部列举全国水系的古书,记述了一百三十七条主要河流,全书一万余字,每条河流只作纲领式记录,内容非常简略。《水经》的作者说法不一,其中一说是西汉人桑钦,另一说法是西晋人郭璞。先师严耕望教授认为:桑钦是西汉人,而《水经》中有魏晋时才出现的地名,不可能出自桑钦手笔;有些地名在东晋、十六国之后才使用,也不会是西晋人郭璞所撰。也有学者认为前人撰述的《水经》可能不止一种,而是经过多次传抄、增补而形成,郦道元只是以当时通行的《水经》为纲,增补更详细的资料作注,而“道元好学,历览奇书”,他不但学识丰富,而且见闻广博,在为《水经》作注的过程中,补充了大量内容,在《水经》原有一百三十七条河流之外,增加了超过一千条支流,所记述的大小河流多至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是《水经》的十倍以上。此外,还有五百多处湖泊和沼泽、二百多处泉水和井水等地下水、六十多处瀑布、四十六处岩溶洞穴、三十一处温泉、九十余处津渡、九十多座桥梁;此外,注文提及的古城邑遗址数以百计、宫殿百余处、陵墓二百六十余处、寺院二十六座等等;还有历史人物的活动、郡县的置废沿革、战场的描述、道路关隘、风景奇观、民间传说、碑刻题铭、诗歌民谣等。这使原本枯燥的水名、地名,附加了丰富的人文历史内涵。现存《水经注》版本中,郦道元旁征博引,可计算出参考和引述前人著作多达四百三十七种,辑录汉魏金石碑刻三百五十种,其中绝大部分早已散佚,全靠《水经注》的征引而得以保全片言只语,可谓弥足珍贵。
《水经注》的材料来源,严耕望教授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种:其一,郦道元曾亲自游历过不少地方,他所到之处,亲自采访、询问当地人士,加上他对地理情况的详细观察,把获取的资料记述在《水经注》相关的条目中。道元虽然自称“不爱涉水,不喜攀登”,但他事实上到过许多地方,北起今内蒙古,东至山东,西到陕西,他都曾因公务而涉足。他在《水经注》的自序中说的:凡所到之处,都“脉其枝流之吐纳,诊其沿路之所躔,访渎搜渠,辑而缀之”。例如他描述洛阳附近黄河孟津的冰层:“寒则冰厚数丈。冰始合,车马不敢过。”提到“河水”即黄河浑浊时,引用民间观察:“河水浊,澄清一石水,六斗泥。”又如他出任颍川郡(河南省禹州市境内)太守时,在郡治长社县修筑客馆,掘得一巨大树根,他在《水经注》中记载了这一异象,并作了一番考究,他说:“余以景明中出宰兹郡,于南城西侧,修立客馆,版筑既兴,于土下得一树根,甚壮大,疑是故社怪长暴茂者也。稽之故说,县无龙渊水名,盖出近世矣。”其二,道元好涉猎群书,对于水名、地名以至郡县沿革、封邑兴废,他都不厌其烦地旁征博引,务求得出最可信的判断,他所引述的经、史典籍及前人注疏,列明出处者超过四百种。严耕望教授指出:古人抄录前人著作而不一定列明出处,因此道元所征引书籍,必定远超这数目。由于道元生长及仕宦于北魏,北魏政权范围以外的南方长江流域、岭南、云南,他都从未涉足,只能引自南方人士所撰书籍、文献。
道元很重视实地考察,以检核史书的记述是否准确,并据此纠正了史书上的不少错误。例如史书上记载,春秋末年晋国大夫智伯说过:汾水可以淹魏氏的都城安邑,绛水可以淹韩氏的都城平阳,道元沿着这两条水考察,发现汾水河床较高,安邑处于其东岸低处,汾水泛滥,安邑可能被淹没;但平阳地势高于绛水河床,绛水淹平阳则绝无可能。他又根据多种文献记载,在“谷水”的注里,辨析前人把涧水错成了渊水。道元虽然是为《水经》作注,但当《水经》有误,道元也直接指出错误,例如《水经》称“汶水又西流入济”,他引《淮南子》曰:汶出弗其,西流合济。高诱云:弗其,山名,在朱虚县东。道元作出判断:“余按诱说是,乃东汶,非《经》所谓入济者也,盖其误证耳。”
道元对当时人的传闻,亦不厌其烦地作出考证,例如在《易水注》中,在“易水又东迳易县故城南”之下,先引述阚骃的说法:“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与宾客知谋者,祖道(饯别)于易水上。《燕丹子》称,荆轲入秦,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略)疑于此也。”于是后世谈史者认定燕太子丹饯别荆轲的地点在易县的燕下都,但道元作出辨正,他说:“余按遗传旧迹,多在武阳,似不饯此也。”
道元对地理情况观察入微,并把观察所得记录在《注》中。例如他详细地记录了不少河谷的宽度、河床的深度、含沙量、冰期,以及不同季节的水量和水位变化等,有些地方更提出数据,例如华池“池方三百六十步”之类,提供了可资后世参考的科学信息。
郦道元为《水经》作注,增补资料、考核地理是撰述的重点,但他行文时,经常采用文学笔触,其部分章节,被视为中古文学作品的代表,有学者评为:“写水着眼于动态”,“写山则致力于静态”,它“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山水散文的集锦,神话传说的荟萃,名胜古迹的导游图,风土民情的采访录”。郦道元《水经注》的词藻丰富,仅就描写的瀑布,就有:泷、洪、悬流、悬水、悬涛、悬泉、悬涧、悬波、颓波、飞清等词,可谓变化无穷,其文学价值也足以垂范千载。
《水经注》的内容极其丰富,但阅读并不容易。首先,《水经注》成书于约一千五百年前,书中所记述的河流、地理情况、行政区划以至地名,难免与今日有所差异。千百年来的沧海变迁,古代的一些重要水道,经历过无数次改道,早已湮没消失,《水经》所载水道,到郦道元时代其中一些已有改变,而《水经注》成书时的一些河流、水道、湖沼,也很有可能在今日已非当年状貌。数千年间,城市的兴衰,地方行政区的置废迁徙,地名的变更,正如郦道元所说:“然地理参差,土无常域,随其强弱,自相吞并,疆里流移,宁可一也?”更为现代人阅读《水经注》时增添困难。
其次,《水经注》中记述了大量西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的史事和人物,距今千年甚至数千年以上。这些史事和人物,对于郦道元时代以至其后熟习传统经史的读书人来说,不少是耳熟能详的典故。但近代教育,已逐渐偏离古典,对这些千年以前的事和人,读者可能所知甚少,甚至闻所未闻,初接触《水经注》有时会茫无头绪。然而对于有兴趣追寻古史细节的读者,《水经注》是探求这些遥远史事的事发地点、追访这些古代人物活动空间的宝库。
其三,《水经注》全书的结构是经文的注疏形式,因此只能就《水经》的纲领增补细节和考据,行文显得细碎支离,叙事、写景都是点到即止,而且加插了大量典籍文献的引文和考证,不可能一气呵成。《水经注》叙述每条河流,必定从源头开始,向某方向流,流经(径)某地,该地古代有什么历史大事,有什么前人活动,留下什么史迹、掌故;然后河流再向前流,经某地,再细述当地情况;当遇上另一河流汇入,则从这河流的源头说起,直至与主流会合,再重回叙述主流。假如汇入的河流众多,往往不断追溯支流,而主流的叙述却断断续续,阅读时不易前后呼应。假如阅读时能随手查对地图,则较容易掌握水道的脉络。
其四,《水经注》成书的年代,尚未有印刷术,自成书至北宋中期约五百七十年,只有抄本流传,传抄过程中错漏难免,错简、脱漏在不同版本中,常有差异,为后世阅读者增添了困难。《水经注》传抄至北宋初已缺五卷,后人将其所余三十五卷重新编定为四十卷。可知的最早《水经注》木刻印刷版本是宋哲宗元祐二年(一〇八七)的“成都府学宫刊本”,宋以后的版本,以明初《永乐大典本》较完整,但由于《永乐大典》的散佚,抄录在《大典》中的水经注也有部分缺失。明、清两朝不少学者,曾经依据古代抄本、宋刻残本,《永乐大典》抄本等版本,对《水经注》作细心而且精密的整理、校订,取得重要的成果,并刊行多重校证版本。其中最早刊行的是明朱谋玮《水经注笺》(刊于一六一五年),以校订为主;晚明钟惺、谭元春的《评点本》,则着重点评词章笔法。到了清朝,考据学大盛,《水经注》的整理和考订达到了高峰,重要的成果有全祖望《七校水经注》、赵一清《水经注释》、戴震校勘《水经注》等。而戴震校勘《水经注》成就极大,受到清乾隆帝重视,但戴震校勘的《水经注》也引起后世学术界“剽窃”的争论。
戴震校勘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始于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至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止,先后三次校订,历时十年完成,用功极勤。戴震分出《水经注》中的“经”和“注”,并且辑补缺漏字两千一百二十八个,删妄增字一千四百四十八个,更正错字三千七百一十五个,使得《水经注》正本清源,还其本来面貌,深得乾隆帝赞赏,收录于内府刊刻的《武英殿聚珍本》丛书中。及至清末民初,学者王国维质疑戴氏,撰写《书戴校水经注后》一文,指斥戴震抄袭赵一清。但胡适为戴震辩护,认为戴震在《水经注》研究方面没有抄袭的嫌疑。然而另一位以研究《水经注》著名的学者杨守敬认同戴氏剽窃的说法,杨氏在《水经注疏》每每举出实例,点出“此戴袭赵之确证”,例如卷五写道:“赵氏不捡……而……以订郦氏,大谬。戴氏亦不加详考,竟依改,可哂也。”也就是说,赵氏弄错了,戴氏也跟着错。学术界为戴氏是否剽窃争论不休,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当代研究《水经注》的专家陈桥驿教授认为,戴震校勘《水经注》,删去妄增之字一千多个,改正错讹三千多处,补葺阙佚两千多处,足见功夫之深,正如清代著名文字学家段玉裁所说:戴震的成就超卓,“凡故训、音声、算数、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善恶是非,以及阴阳、气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实”,使千年古籍《水经注》在后世读者面前,展现出其超越时代的价值。
晚清学者王先谦的《合校水经注》及杨守敬、熊会贞的《水经注疏》可以说是清代《水经注》考证、校勘的殿军。杨守敬与其弟子熊会贞用了毕生精力撰写了《水经注疏》,并且编绘了古今对照、朱墨套印的《水经注图》,二〇一四年凤凰出版社出版有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的《水经注疏》(台北定稿本),为今后研究利用《水经注》提供了方便。民国时,胡适曾经用二十多年的光阴研究《水经注》,写有七十余篇手稿,收于《胡适手稿》一至六集。
一九四九年以后,新的《水经注》校勘、注释版本不断涌现,学界对《水经注》的研究蓬勃发展。当代最重要的“郦学”专家是浙江大学已故陈桥驿教授。陈氏穷毕生之精力,研究、考证《水经注》,即便在“文革”的艰难时期,仍然考订、抄写不辍,终成大家,成果丰硕,可以说是当代郦学泰斗、郦学元勋。近十多年来,内地、港、台以及外国学者,对《水经注》的研究和译注,与日俱增,各有长处,不能尽录,现摘要列举《水经注》古今版本和近年部分著述如下(本书用的是陈桥驿教授中华书局校注本,并参以杨守敬、王国维等版本):
北宋初以前仅有抄本流传
“宋成都府学宫刊本”,元祐二年(一〇八七)刊本,残缺
《永乐大典·水经注》,民国续古逸丛书影印本
田奕等整理:《永乐大典本水经注》,沈阳:万卷出版社,二〇〇九
朱谋玮:《水经注笺》(一六一五年刊本)
钟惺、谭元春:《评点本水经注》
全祖望:《七校本水经注》
赵一清:《水经注释》
戴震校勘:《武英殿聚珍本水经注》
张匡学:《水经注释地》
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影印手稿本),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一九五五至一九五七
杨守敬、熊会贞:《杨熊合撰水经注疏》四十卷,影印前中央图书馆所藏手稿本,台北:中华书局(台湾),一九七一
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图》,朱墨套印木刻本
王先谦:《水经注校》,清木刻本
王国维:《水经注校》(袁英光、刘寅生整理点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
陈桥驿:《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二〇〇七
陈桥驿:《水经注研究》(一、二、三、四集)
陈桥驿:《郦学札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二〇〇〇
郑德坤:《水经注引得》,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一九三四
段仲熙:点校《水经注疏》附《〈水经注〉六论》,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
陈桥驿、叶光庭、叶扬译注:《水经注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九
李岫岩编译:《图解水经注》,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〇
陈桥驿、叶光庭注译:《新译水经注》,台北:三民书局,二〇一一
黄忏华:《水经注捃华》,扬州:广陵书社,二〇一三
王守春:《郦道元与〈水经注〉新解》,深圳:海天出版社,二〇一三
笔者选注选译《水经注》的部分章节,目的是向社会大众推广阅读中国古代典籍,只求清楚明晰,能引起读者对典籍的兴趣,和对典籍内容的初步认识,不敢奢望有任何突破前贤的成果。然而,笔者在注译时考虑到《水经注》的特殊体裁,及郦道元在为《水经》加注时,很多史事、地名、人名、官名、器物,都是点到即止,没有进一步解释,古人对历史典故名物可能知悉较深,阅读《水经注》时不必详细解释,但对于现代较少接触史籍的人来说,这些魏晋、秦汉、春秋战国,甚至三代远古的史事、名物,有些同名异事,有些随时代而意义改变,假如交代解释不清楚,便如瞎子摸象,更难以明白书中内容,例如“太尉”、“督邮”是什么官职?不同时代权力有什么差异?秦郡、汉郡有何不同?地名多次改变,人名称谓也变化万千,郦道元行文时,随手书写:汉光武帝有时称为世祖;曹操有时称曹公,有时称武帝。现代读者难免感到困惑,因此笔者在注释之中,尽量增补史事,交代典章制度,务求使读者增加对史事及人物细节的理解,提高阅读《水经注》的兴趣。
现存《水经注》全本四十卷数十万字,笔者选择部分章节作注译。前人一些选译本,多选对山川风景描述较佳的章节,介绍郦道元的文学水平,然而却使读者忽略了《水经注》在历史地理方面的建树。为使读者了解《水经注》的体裁和史学的特色,笔者选译了“河水”、“济水”、“洛水”、“渠水”、“江水”及“泿水”等河流,先注译《水经》经文,然后每条河流选取若干章节作注译,每节加上小标题,以便读者检索。希望读者读完这选注之后,提起兴趣细读《水经注》全书,增长历史和地理知识,贯注对中华大地的血脉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