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序四(2)
节《明儒学案节本序》。
马相伯曰:
程朱以降,阳明学与西儒最为近,于医我国人心之病为最宜。病何在,盖不胜言,亦不忍言。无已,则无勇其病根也。根生果,无耻其后果也。惟无勇,则见义不为,惟无耻故无所不为。人至无所不为,尚胜言哉,尚忍言哉。吾不敢谓为禽兽而人面,为盗贼而衣冠,而其为狂为惑,为病夫而讳医,滔滔者自欺欺人,天下皆是矣。为旧学,则挟惟恐见破之私意,为新学,则又无从善服义之公心,各怀妒嫉,而不考情实。苟妄功利,而随声是非,学界且如此,又何怪自洋药开禁,以至仿办学堂,根与果无一非反比例耶?知善不行谓之狂,知恶不改谓之惑,惟狂与惑,非知行不合之病欤?西儒有恒言“大勇不自欺”,凡自欺者,非不致良知之病欤?吾故曰治吾国之通病,惟阳明之学近之。西学东渐,而东邻知学并进,岂无故哉。自明末逸民立昌明学校于江户以来,盖不徒新旧学数钜公,卓卓在人耳目者知重阳明也。凡舟车之顷,手阳明一卷者,望之不尽皆学士大夫。宜其勇于变法、勇于立宪、勇于敌忾、勇于地方自治,在在知行并进,并身受阳明之益而不自讳,我国学士大夫对之能无羞死?
节制造局本《序》。
方启南曰:
丙午春,马相伯先生归自东瀛,为述日本学派多宗姚江,而东乡大将尤为心悦诚服,至有“一生低首拜阳明”之句,刻诸印章而韦佩之。噫,我阳明,中国大哲学也。其学不明于中国而明于异域,以三岛小国师之而气吞全俄。真所谓制梃而挞秦楚之坚甲利民,阳明不有大造于日本哉?中国惩于庚子之役,兴学图强,皇皇焉惟恐不及。学校中亦莫不争自奋发而务求其新。诚中国一大转机也。然徒新于外而不新于内,即使广购西书,广置西器,今日所谓新者,至明日而旧,明日所谓新者,至后日而后旧。终年逐逐,惟人是从,无一心得之学化臭腐而出神奇,其何以舒文明之气,而争上国之光乎。日本事事仿之西法,事事悉我成法。西伯一战,全国威震,盖学以精神而不学以形式、规矩,从心变化自我,其得力于阳明良知之教者盖已多矣。东乡其最著也。抑又思之,学者之不明,皆由于心为气役,而所以为之役,意之未诚,亦良知之未致,如是,则学中学误,学西学亦误。若以阳明之书药之中西学,将兼资并进而所学益精。国初大儒孙夏峰先生有言曰:“少壮时与吾友鹿伯顺读诸儒语录有扞格处,取阳明语证之,无不豁然立解。”阳明之巡抚南赣也,越士王思舆与语季本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盖谓其良知之体也。愿读是书者默有以验其体,毋徒汲汲于征其效也。
同上。
严几道曰:
盖吾国所谓学,自晚周、秦、汉以来,大经不离言词文字而已。求其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如西人所谓学于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词文学者,古人之言词文字也,乃专以是为学,故极其弊,为支离,为逐末,既拘于墟而束于教矣。而课其所得,或求诸吾心而不安,或放诸四海而不准。如是者,转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视返听,归而求诸方寸之中,辄恍然而有遇。此达摩所以有廓然无圣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废之不早,而阳明居夷之后,亦专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惟善为学者不然。学于言词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不若学于自然。自然者何?内之身心,外之事变,精察微验,而所得或超于向者言词文字外也。则思想日精,而人群相为生养之乐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备焉。此天演之所以进化,而世所以无退转之文明也。
同上。
明儒学案传曰:
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余姚人也。父华,成化辛丑进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梦神人送儿自云中至,因命名为云。五岁不能言,有异僧过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迈不羁。十五岁,纵观塞外,经月始返。十八岁,过广信,谒娄一斋,慨然以圣人可学而至。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诏狱,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瑾遣人迹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脱去,得至龙场。瑾诛,知庐陵县。历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时虔闽不靖,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未几,遂平漳南、横水、桶冈、大帽、浰头诸寇。己卯六月,奉敕勘处福建叛军,至丰城而闻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讨之。宸濠方围安庆,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于樵舍,三战俘濠。武宗率师亲征,群小张忠、许泰欲纵濠鄱湖,待武宗接战而后奏凯。先生不听,乘夜过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监张永。张永者,为武宗亲信,群小之所惮也。命兼江西巡抚。又明年,升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冢宰忧。丁亥,原官兼左都御史,起征思、田。以归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先生幼梦谒马伏波庙,题诗于壁,至是道出祠下,恍如梦中。时先生已病,疏请告。至南安,门人周积侍疾,问遗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辞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而理为天地万物之所公共,故必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之明觉与之浑合而无间。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者也。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礼,故于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工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于是。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所为绝异。然其归理于天地万物,归明觉于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总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暗相去不远。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试以孔孟之言证之:致吾良知于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谓“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则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义,岂灭义而不顾乎?亦于事物之间求其义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谓穷理也。孟子胡以不许之,而四端必归之心哉?嗟乎!糠秕眯目,四方易位,而后先生可疑也。
隆庆时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中诏从祀孔庙,称“先儒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