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性的曲木(1)
在我居住的城市,本地公共电台每到周日傍晚都会回顾一些昔日的经典节目。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我一边开车回家,一边听着收音机里重播的《御前演出》(Command Performance)节目。这是“二战”期间一个面向军队的综艺节目,而我当天听到的那一期是在“对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即1945年8月15日)的第二天首次播放的。
这一期节目的嘉宾有弗兰克·辛纳特拉、玛琳·黛德丽、加里·格兰特、贝蒂·戴维斯等人,他们都是当时显赫的名流,但是令人最难以忘怀的,是节目中表现出来的那种谦虚又不张扬的基调。同盟国刚刚取得了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次军事胜利,却没有人为之欢呼雀跃,也没有人为他们搭建凯旋门。
在节目的一开头,主持人平·克劳斯贝就说:“我们似乎只能如此了。此时此刻,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呢?在寻常的庆祝活动中,我们可以把帽子扔向天空。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下,这个举动是不合适的。我想,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感谢上帝,感谢这一切都结束了。”接着,女中音歌手莱斯·斯蒂文斯演唱了严肃版的《圣母颂》。随后,克劳斯贝用一句话概括了人们当时的心情,“在我们内心深处,一种谦恭的感觉激荡不已”。
节目自始至终都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演员布吉斯·梅迪斯朗诵了战地记者厄尼·派尔的一篇文章。派尔于几个月前遇难,但他对最终的胜利满怀憧憬,并在一篇文章中探讨了胜利的意义。“如果我们最终打赢了这场战争,取胜的原因绝不是造物主赋予了我们更优秀的品质,而是因为我们的士兵英勇善战,因为苏联、英国和中国人民的努力,因为长期以来的坚持,还因为上天馈赠给我们的各种物资。因此,我希望在庆祝胜利时,我们不仅要感到自豪,更要心怀感激。”
这期节目就是一面镜子,反映了当时大多数美国人的心态。当然,美国各地也有一些气氛热烈的庆祝活动。例如,旧金山的水手们占领了缆车,洗劫了酒品店;纽约市民则在时装区的大街上留下了5英寸厚的彩色纸屑。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欣喜若狂。在高兴之余,有的人开始了冷静的思考,心里产生了自我怀疑的情绪。
之所以如此,原因比较复杂。一方面,这次世界大战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无数人为之付出了生命,与之相比,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另一方面,世界大战让全世界人民对人类的残忍程度第一次有了深刻的认识,以投放原子弹的方式结束太平洋战争,让人们意识到,人类研发的武器有可能使这种残忍性变成世界末日般的灾难。在那一周《时代》杂志的社论中,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指出:“胜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人们在欣喜若狂、心存感激之余,还感到了悲痛与怀疑。”
然而,《御前演出》节目的谦虚低调反映的绝不仅仅是一种情绪或者风格。这期节目的嘉宾都亲身参与了这次世界大战,并取得了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胜利。但是,他们没有四处宣扬自己是多么伟大,也没有利用汽车保险杠标贴来纪念自己的丰功伟绩。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提醒自己不可自以为是或自认为比别人高尚。所有人都警告自己,不可沾沾自喜或自我陶醉,凭着直觉,他们抵制住了人类极易过分自爱的本能倾向。
我到家时,那期节目还没结束,于是我把车停在门前的车道上,又听了一会儿。之后,我进了家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场橄榄球比赛。四分卫通过短传,将球传给了外接员。外接员刚刚向前推进了两码,就被防守队员成功拦截。而且,电视镜头还捕捉到了这名防守队员自我庆祝的舞蹈动作。现在的职业运动员每当有出色的个人表现时,都会做出这类庆祝动作。
看着电视里这位防守球员的庆祝动作,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在美国打赢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际,却没有多少人为之欢呼雀跃。
这个反差使我浮想联翩。我想,这可能是某种文化转变的象征,标志着美国文化由“我不比其他人差,也不比其他人强”的谦虚特征向“看看我取得的成就,我真的出类拔萃”式的自我推销风格的转变。这个反差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但它为我推开了一扇门,有助于我了解这个世界中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
“小我”文化和“大我”文化
在收听那期《御前演出》节目之后的几年里,我对节目创作的时代以及当时的重要人物进行了一番研究。这项研究给我的第一个启示就是,我们绝不应该抱有重回20世纪中叶的文化氛围的念头。在当时的文化中,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反犹太主义盛行。如果回到那个时期,我们现在享有的很多机会将不复存在。那个时期的文化也不像现在这样丰富多彩,饮食清淡无味,起居生活千篇一律。此外,那还是一种情感淡漠的文化。父亲通常极不善于向孩子表露自己的爱,丈夫也不愿意深入了解自己的妻子。从很多方面来看,现在的生活都优于那个时期。
但是,我也发现,在那个时期,人们大多十分谦虚,有数百年历史的道德生态学鼓励人们不断怀疑自己的欲望,进一步了解自身的弱点,更加坚定地与性格上的缺陷做斗争,并把弱点转化为力量。与之相比,谦虚的态度在当今社会已经较为少见,道德生态学的影响力也日渐式微。我想,秉承这种传统的人,可能不会赞同我们迫不及待、大张旗鼓地分享每一个想法、感受和成就的做法。
在《御前演出》节目播出的那个时期,通俗文化似乎比现在更加含蓄。T恤衫上不会印有这样那样的字句,打字机键盘上没有感叹号,人们不会用各种颜色的丝带为身染疾病的人祈福,汽车没有个性化车牌,保险杠上也不会贴有个人宣言或道德宣言式的标贴。人们不会在汽车后窗玻璃上贴上小标签,炫耀自己的大学背景或者去过的度假胜地。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自吹自擂、自高自大、过分自信的行为表现,会遭到社会的强烈抵制。
演员格利高里·派克、加里·库柏等人,以及电影《天罗地网》(Dragnet)中乔·弗雷迪这个角色,在处事上所表现出来的谦虚的风格,体现了当时社会规范的某些特点。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助手哈里·霍普金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一个儿子,在军方高层希望把他的另外几个儿子护送到安全地带时,霍普金斯却拒绝了这项提议。他轻描淡写地指出,不能因为他的一个儿子“在太平洋战争中遭遇不幸”,就给他的其他孩子特殊的对待。在那时,他的这种做法非常普通,并不引人注目。
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的内阁成员一共有23人,其中只有农业部部长一人在离任后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而且这部回忆录言辞谨慎,令读者昏昏欲睡。而里根政府在任期结束之前,30名内阁成员中就有12人出版了回忆录,而且大多在回忆录中自吹自擂。
在那个年代长大成人的乔治·布什竞选美国总统时,反复强调童年生活对他的影响,对于他自己的情况却三缄其口。如果演讲撰稿人在为他准备的发言稿中使用了“我”这个词,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删掉。幕僚们一再建议他:你是在竞选总统,你必须谈论自己的优点。在他们的反复劝说之下,布什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但是第二天,他的母亲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乔治,你又在谈论你自己了”。于是,布什的演讲中就再也没有“我”这个字眼了,也没有任何的自我推销。
我在随后几年里收集的一些资料表明,我们的文化在一个非常宽泛的层面发生了变化。早先的文化崇尚谦恭之道,鼓励人们行事低调,而后来的文化则可以被称为“大我”文化,鼓励人们以自我为中心。
这样的资料并不少见。例如,1948~1954年,几名心理学家对一万多名青少年进行了调查,询问他们是否认为自己非常重要。当时,有12%的人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而在2003年进行的同样内容的调查中,认为自己十分重要的人的比例远远超出12%,达到80%(男性)和77%(女性)。
心理学家设计了一个自恋程度测试,让人们对照“我希望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如果我能得到这个机会,就说明我非常厉害,我肯定会炫耀一番”“人们应该为我著书立传”等叙述语句,判断其是否与自己的行为相符。在过去的20年中,自恋程度测试的中值上升了30%,有93%的年轻人的测试得分高于20年前的分数中值。其中增幅最大的是认同“我与众不同”,“我欣赏自己的容貌”等语句的人数。
除了自恋程度明显上升之外,人们对名声的渴望程度也显著增强了。过去,在大多数人的人生志向排序中,名声都排在靠后的位置上。1976年,有一项调查要求人们列出自己的人生目标,结果,在全部16项目标中,名声排在第15位。而到了2007年,有51%的年轻人声称,显赫的名声是他们最想追求的个人目标之一。在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请女中学生列出她们希望能与之共进晚餐的对象。结果詹妮弗·洛佩兹排在首位,耶稣排在次席,帕丽斯·希尔顿位列第三。接着,研究人员让这些女中学生从给定选项中挑选她们最想要从事的工作。这一次,选择担任名人(如贾斯汀·比伯)助手的人比希望成为哈佛大学校长的人几乎多出一倍。(不过,公正地说,哈佛大学校长本人肯定也更愿意当比伯的助手。)
徜徉在通俗文化之中,我发现“你很特别”,“相信你自己”,“要真诚地面对自己”之类的建议不绝于耳。皮克斯、迪士尼等公司出品的电影不断地告诉孩子们,他们非常了不起。大学毕业演讲中也充斥着类似的陈词滥调:“让激情引领你不断前进”,“要敢于挑战极限”,“规划自己的人生旅程”,“你如此杰出,应该敢于承担大任”。所有这些,都是培养自信的信条。
2009年,艾伦·德詹尼丝在一次毕业演讲中说:“我建议你们真诚地面对自己。做到这一点,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名厨马里奥·巴塔利建议毕业生“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真理”。安娜·昆德兰在一次演讲中敦促台下的听众要敢于“遵从你的品格、才智和兴趣爱好,还要认真倾听来自你灵魂深处的空灵的声音,把周围世界散播的含糊怯懦的信息抛在脑后”。
伊丽莎白·吉尔伯特在超级畅销书《一辈子做女孩》(Eat,Pray,Love)(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把这本书从头读到尾的男性读者)中写道,上帝通过“发自我内心的我的声音表明了他的存在……上帝存在于你的身体之中,就是与你毫无二致的你自己”。
在对人们教育后代的方式进行了一番反思之后,我发现人们在品行道德方面的这种变化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早期的女童子军手册反复宣扬自我牺牲与谦虚低调的道德观,同时还告诫她们,迫切希望他人想到自己的强烈欲望是幸福生活的主要障碍。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宗教学、文化学与社会学教授詹姆斯·戴维森·亨特指出,到1980年,子女教育的基本特点就已经大不相同了。《你的重要性无可替代:少女童子军与资深女童子军手册》告诫女孩子们要更加关注自己:“如何进一步了解自己呢?你有哪些感受?资深童子军计划的每一项活动安排都有助于你更好地了解自己。在思考时,把你自己放在中心位置上,深入了解你自己感受事物、思考问题和为人处事的方式。”
甚至在神职人员的布道中也能看到这种转变。乔尔·奥斯汀是当今世界上最受欢迎的牧师之一,他在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市出版的《成为更好的你》(Become a Better You)一书中指出:“上帝创造你,不是让你成为一个平庸的人,而是希望你能超凡脱俗,成为这一代人不可磨灭的记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坚信)‘命运之神已经选中了我,我必将脱颖而出,取得成功’。”
品格养成之路
在我写作本书的几年时间里,我不时回想起《御前演出》的那期节目,节目中嘉宾们每一句话所透射出的那种谦恭的品格令我难以忘怀。
谦虚低调的人温和亲切,令人放心,而自我宣扬的人则心理脆弱,令人紧张。怀有谦恭之心,则无须证明自己异于常人,而以自我为中心则会使人目光短浅,过于关注自我,争强好胜,渴望表现自己。谦恭之心会赋予人们愉快的心情,引导他们相互欣赏、建立友谊、心怀感激。坎特伯雷大主教迈克尔·拉姆齐(Michael Ramsey)说:“以感激之心浇灌的土壤,不会滋生出骄傲的野草。”
从知性方面看,这种谦恭品格同样有令人赞叹的地方。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指出,我们“对自己的无知视而不见,而且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怀有谦恭之心,我们就会知道,有很多东西我们并不了解,还有很多东西我们自以为有所了解,其实却是一种曲解或者误解。
谦虚使人聪慧的原因就在于此。蒙田曾经说过:“我们可以凭借别人的知识成为学者,但是想要成为智者,就只能依靠我们自己的智慧。”这是因为智慧不是一堆简单的信息,而是一种道德品质,既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哪些东西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还可以在我们懵懂无知、疑惑不解和视野受限时,帮助我们找到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