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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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色医院里的心理医生

老人拿着一封信,颤颤巍巍地投入邮箱。这将是他寄出去的最后一封,寄信人的地址被吐沫擦得很模糊。他发信时还戴着手套。揉了揉发痛的腿,他压低帽子穿入人迹罕至的路,悄悄走在树荫里。

他住在洛北城东北的古楼里。他在西北的街上寄信。

公交车上,他坐在最后一排最左边。帽子一直被他压得低低的——他假装睡着了。一旦有人坐到旁边,他就向左边躲闪,尽量不与人接触。公交车停在终点站,他最后一个下车,然后沿着来时的路,走三站地回家。

他一向这样乘车,在起点站上车,在终点站下车。如果需要换乘,下车的地点又有偏差,他就往回走,走到另一辆车的起点站。但是起点站只有他一个人时,他也从不上去。他会等几十分钟,直到等来两三个人才和他们一起上车。

在树丛里转了许久,他确定附近没有人时才快步冲进楼道里,钥匙早就被他握在手心里。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他拖着一条接近残废的腿“哧溜”一下钻进去。

屋子里灰蒙蒙的,窗帘从没被他打开过。他随手把帽子扔在古老的大肚子沙发上,这里没有挂衣物的架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房间都可以一目了然:一张没了四腿的床,一个古老沙发,一个掉着木屑的床头柜,和一个布制的简易衣橱,这是他居住的区域;厨房的地上,有两盆花,还有半袋米。灶台上放着两箱咸菜,其中一箱只剩下一半。花的旁边,放着从地里挖出的泥土,上面还插着一个小铲子。

老人咳嗽了一声。春季不适合老人独居,他有些感冒了。老人一手扶在床上,一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除了一个烟灰缸,什么都没有。打开衣橱,他找到两盒过期的药,是几年前在西街买的。

水管坏了,水一滴一滴流出来,他接了半杯水把药吃下去。过了半个小时,药效还没上来,心理作用也不起效果,他越来越难受。

“自作孽,不可活。”

老人心里嘟囔着,可是他不能上街买药。

他不敢被人记住。

李远是一位心理医生。但是,他不只是一位心理医生。他拥有羡煞旁人的学位,无数成功治愈的案例,还有痛苦的往事。

他还是一位院长。他所建立的心理康复中心,是全国仅有的。因为它的医疗条件,医生素质,护工待遇,所以它很出名。

偏偏最出名的,是它所处的地理环境。

当初,李远决定成立心理复原机构时,一眼就看中这栋建筑。这栋建筑被建在一个山涧断壁上,断崖下面是深蓝色的海。海浪会拍打在山壁上,发出轰轰的声音。它原本是某个富翁的度假山庄。从这栋建筑的规模和环境,还能看出这个富翁在建造时花了不少心思。至于这栋建筑为什么荒废了,大概是因为那名富翁此时就住在康复中心里。这栋雪白的大楼,是他一生的医疗费。

在洛北城,无人不知白色医院的存在。繁华的都市里,觥筹交错的酒杯中,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在偏远的盘山路上还有一座雪白的大楼。不一定哪一天,自己也会住进去。

那里是恐怖的,人人都知道:在白色医院里面,都是不正常的病人,和正常的医生。

其实,在白色医院里面,正常的是病人,不正常的是医生。

上班的时间到了,几辆高档轿车顺着宽敞的盘山路,开往背对着断壁和大海的白色医院,这里的交通还算方便。

医院雪白的大楼周围,映衬着一圈一圈的银杏树。每年10月份,树叶纷纷落下。像金色的塑料袋一样铺满大楼的四周。银杏树外面是修剪成弧形的灌木丛。这些灌木丛长度一致,左右对称。靠近断崖的岩壁,银色的钢管围城一圈,与弧形的灌木丛连接在一起,变成一个巨大的栅栏,把白色医院固定在山涧上。

灌木和钢管中间,没有设立户外活动区域。只有几辆车停在银杏树下,被灌木挡住一半。

其中一辆车刚刚停在这里,车上的人还没有下车。他手上拿着一份文件,两个眼球时左时右,溜溜地转着。偶尔还闪过一丝愤怒。握在手里的文件被他摔在方向盘上,又被卷成筒子,敲打在竹子编成的坐垫上。终于,这些文件看起来破旧了,好像被翻阅过无数次,他才定了定神,走进医院。

推开透明玻璃大门,范达宝贝地捧着破旧的文件。他像个国家主席一样,彬彬有礼地对众人点头。一个扎着马尾的护士没注意到有礼貌的范达,木讷地从他身边穿过。范达并不在意,他见惯了“狂妄”的年轻人。

进入四楼,所有重要医生的办公室都在这里。

白色医院里的楼层分布比地下档案库仔细得多:

一楼,是空旷的大厅。

二楼,是大病房和病人活动中心。

三楼,是护士的寝室和重症患者的小病房。

四楼,是活死人之墓。

所有重要的医生都在四楼办公,包括李远,也包括范达。一踏入这个楼层,由地面而起的冰霜能冻得人起鸡皮疙瘩。雪白的墙壁上偶尔出现的几只蟑螂,也识趣地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回到它们的窝里去。

最里面的办公室门上,趴着一个矮胖的男人。他的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李远还没来。”

范达习惯了这样的安静。从楼梯口第一个办公室,到最里面李远的办公室,每个门上面都有他短粗的手指印。但是,没人能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的动作,比躺在太平间里的人还要细微。

一共六个办公室,有两个是空的:一个是李远的,一个是苏凌的。

范达邪邪地笑了笑,轻轻抚摩着印着“院长室”的牌子,然后打开隔壁的门,走了进去。

在白色医院里,范达指纹留着最多的,是四楼的每扇门。

四楼的每扇门上,范达指纹留着最多的,是印着“院长室”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