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怎么能是事(4)
其实这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当时盛传前总理赵秉钧就是被袁世凯下毒药毒死的,段公馆又没有可靠的技术手段能够对鸡汤、参汤里是否有毒进行检验,所以段祺瑞根本就没敢吃,公馆的其他人也不敢碰,最后只能全都倒掉完事。
除了被下毒的危险外,还可能被暗杀。段祺瑞西山养病期间,正赶上京城里发生了一起惊人的刺袁案。
袁世凯有一个本家兼亲信,曾做过北洋的总军需,后来在袁府任大管家。他跟袁世凯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本人也在袁世凯的帝制活动中积极奔走,但他的儿子袁英却“很不安分”,乃同盟会会员。
袁英将炸弹秘密藏在花盆里,要炸袁世凯。事机不密,暗杀行动被发现了,袁英锒铛入狱。这样一来,北京城里风声鹤唳,防范得非常严密。段祺瑞因反对帝制而跟袁世凯闹崩,自然也怕袁世凯暗杀他。
当时陆军部卫队营长曹树桐带着卫队,负责保护段公馆的安全。张佩蘅再三对他说:“曹大哥(从段祺瑞孩子的角度称呼),俺们可都靠着你了。”
曹树桐把胸脯一拍:“师母(曹树桐曾做过段祺瑞的学生),你老放心吧。有我在这儿,谁也不能让他们进来。总长是我的老师,我得负责保护他。”
在卫队的保护下,轻易没有人能够走进段府的内宅,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叫罗凤阁。
罗凤阁的亲生父亲是北洋总军医,与段祺瑞私交极厚。张佩蘅作为续弦嫁到段家后,只生了几个女儿,没有儿子。段祺瑞很苦恼,曾跟罗军医谈起,并极力夸奖罗凤阁聪明,将来一定大有出息。罗军医一听就说:“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咱哥儿俩不分彼此。”
于是罗凤阁就拜张佩蘅为干妈。罗凤阁也的确聪明乖巧,见到段氏夫妇都是娘啊爹啊的,叫得极为亲热,很得夫妇俩的欢心。
罗凤阁一向在段府穿堂入户,和自家人一样,段府家人都称他为“小罗”。有重要客人来访,连段祺瑞的长子段宏业都要回避,小罗却可以在旁边走来走去,毫无顾忌,可见段祺瑞对他的钟爱。
有一天,段祺瑞一个人正独自坐在内宅的书房里看书,忽然见小罗走了进来。长期的军政生涯,让段祺瑞练就了敏锐的观察力,他用眼神一扫,就发现小罗神情紧张,举止与平时有异。
“你这小孩子要干什么?”段祺瑞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不料小罗一听,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并且一边嘴里吭吭哧哧“他们叫我……”,一边用手往口袋里摸。
段祺瑞厉声言道:“拿来,你摸什么呢?”
小罗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原来是一支手枪,他双手把枪递给段祺瑞,说:“我怎么忍呢?”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段祺瑞很冷静地从小罗手里接过手枪,放到桌子上,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时小罗抽抽噎噎地还想说什么,大概意思是受什么人的指使前来行刺,但因为受段祺瑞多年厚恩,实在不忍下手。
段祺瑞用手一拦,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你要说,连你的命都没有了。你称病吧,以后你不要进来了。”
小罗依言朝段祺瑞磕了个头,就离开了段公馆。
只能用口而不能用兵
究竟是什么人买通了罗凤阁,因为段祺瑞没有让他接着说下去,所以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是袁世凯,不过从后来发展的情况来看,更有可能是袁克定或者负责策划帝制活动的其他人所为。
暗杀不遂后,段公馆又陆续发生了厨师被收买,在食物内放置毒药,最后被家人发觉,以及卫队士兵有谋变迹象等事件。有人建议段祺瑞赶紧秘密搬到天津居住,以策安全,遭到了段祺瑞的拒绝。他告诉亲近自己的幕僚:“我反对帝制,只能用口而不能用兵。我想袁不至于对我有所不利,万一有,那我就坐以待之。”
夫人张佩蘅则听到风声,说一切针对段府的事件其实都是袁克定所为,因为他对段祺瑞反对帝制极为不快,打算对段府采用恐吓手段,这可把张佩蘅等家人吓坏了。
张佩蘅是袁世凯大太太于氏的义女。从前关系没闹到这一步的时候,张佩蘅经常做客袁府,尽管袁府门前警卫森严,但她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坐着马车进去,通行无阻。进去后,袁府的老妈子们就会迎出来,说:“大姑奶奶来了!”那情景,真好像是姑奶奶回娘家一般。
在袁、段不睦后,张佩蘅和于氏之间起先还不断通电话,随着二人丈夫的关系越闹越僵,后来她们连电话也不通了,两方面的联系几乎断绝。现在考虑到此事关乎全家安危,张佩蘅还是硬着头皮,费尽周折地把传闻告诉了于氏。
于氏又立即转告袁世凯。袁世凯当即把袁克定叫来,对他说:“你姐夫是对帝制有意见,但不是用兵而是用口。我听说你在外边对他有不利行动,应尽快停止。他是我们家的至亲,现在事还没有定,我们内部就这样,将来更不堪设想。”
袁克定连忙点头称是,至此,段祺瑞的人身安全才算真正有了保障。
不过外面的各种谣传还是依旧,而且越来越离奇和玄乎,甚至于外国媒体也跟进来凑趣。日本报纸就有鼻子有眼地报道说,袁世凯已派袁克定指使专人暗杀段祺瑞。为此,段祺瑞不得不发表通电辟谣,表示他与袁世凯“分虽部下,情逾骨肉”,外界谣传是要“行挑拨离间之诡计”。
1915年8月14日,以拥戴袁世凯做皇帝为宗旨的筹安会登场。随后,四川总督陈宧在四川发电劝进,要求实行君主制,拥戴袁世凯迅即帝位。其他文武官员也纷纷请愿、劝进,唯恐落于人后。
袁世凯利令智昏,错误判断了形势,他认为这就是真实的民意,于是就装出半推半就的样子,公开宣布说如果大家强迎他做皇帝,他也只好从命。
避居西山的段祺瑞深感事态严重,他将徐树铮、曾毓隽召来公馆,秘密商议应对之策。
密谈中,段祺瑞表示,袁世凯称帝的迹象已经渐渐显露:“我们首先通电请清帝逊位,主张共和,而今天我帮助他,他来称帝,我成了什么人?将来果然有这事,我决定反对到底。”
段祺瑞个性坚强,且素重名节,绝不愿意因此导致个人历史蒙上污点。徐树铮对此非常赞同,他也认为不管直接间接、积极消极,都应坚决反对帝制。
可是段祺瑞仍想面见袁世凯力陈反对意见的想法,却遭到了徐树铮的质疑。徐树铮的意见是,想让袁世凯中途取消帝制野心已根本不可能了,段祺瑞还是继续称病不见袁世凯为好。
与徐树铮同来的曾毓隽系举人出身,段祺瑞任江北提督时入幕。因为他入幕较早,对北洋军各将领比较熟悉,所以经常被段祺瑞派到各处负责联络,这也使得他整天南来北往,行踪不定。段幕其余同事为此还送给曾毓隽一个“官衔”,称之为“行秘书”。
徐树铮回国重归段幕后,与“行秘书”惺惺相惜,以后便一文一武,一个外部合纵,一个内部运筹,俨然成为段祺瑞的左辅右弼。听段祺瑞说还要再次进谏,曾毓隽也劝段祺瑞不要去,认为袁世凯已经铁了心要称帝,段祺瑞又处于如此境遇之下,去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见自己看重的两名幕僚都这么说,段祺瑞颇为激动:“项城(袁世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去劝,于情于义都说不过去!”
徐、曾二人听罢,也只得由他去了。
不出所料,段祺瑞先后两次求见,袁世凯竟然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两次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接见。
发现已无法挽救,段祺瑞心冷如冰。他苦思了几天几夜,考虑是否要像当年发共和通电那样,扯起大旗,站出来公开反对袁世凯和帝制。
此时段祺瑞在北洋的声望仅次于袁世凯,又执掌陆军部多年,门生旧部遍及军队和地方,要真闹起来,是足够袁世凯喝一壶的。可是一想到受袁世凯几十年知遇之恩,段祺瑞就感到“我不能这样做”,所能做的,只有“(对帝制)论公,我宁死亦不参与。论私,我从此只有退休,不发一言”。
段祺瑞预料到,帝制一开,袁世凯和北洋政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必有人群起而歼灭之”,自己很可能会因此受到连累,但处于两难之间,也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顺其自然。
有人劝段祺瑞“离开危城以避之”,到天津等地去躲一下。段祺瑞说我既不能打破道义观念去公开反袁,一旦避往他处,反而更会遭袁氏父子猜忌,处境也将更为危险。
提到袁氏父子,段祺瑞痛恨的不是袁世凯,而是袁克定。他认为袁世凯做出如此“危国丧身”的荒唐决策,完全是袁克定一人所造成的,并愤愤地下了断论:“将来史家秉董狐之笔,可大书曰:袁克定弑其父!”
相比于袁氏父子的生死祸福,让段祺瑞感到特别忧虑的还是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知道经过这么一折腾,民初以来尚算不错的开局注定将受到严重挫折——“袁氏丧亡不足论,只是国家大伤元气矣!”
假电报
段祺瑞原本向袁世凯请了两个月的病假,期满后又续了两个月,日子久了,也就跟被革职了一样。直到1915年8月29日,他才被正式解除陆军总长一职,由王士珍接任。
9月间,在帝制派的策动下,各地出现了劝进热潮,就连很多反对帝制的人,或者为保身家性命,或者不舍名利地位,都违心地加入了这股热潮。
在袁氏幕府中,梁士诒是一个颇有见识也相对比较清醒的人,据说段祺瑞曾与之相约,说:“我一文一武,万不可赞成帝制,误袁氏。”现在一看若再不跟风操作就可能出局,梁士诒也赶紧跟上,亲自出面拼凑了一个帝制请愿团。
就连段祺瑞本人都无法免俗。虽然他已脱离陆军部,但身上还有袁世凯所赏的“管理将军府事务”,在幕僚们的劝说下,他只好以此名义列名劝进。不过此后就一直保持沉默,不再多言。
12月12日,袁世凯正式决定接受帝制,第二天便在北京同仁堂匆匆“登极”,接受百官朝贺。那一刻,他终于把嫌弃已久的“共和”给扔到了一边。
不久,袁世凯又进行大封赏,总计有一百二十八人被封爵,唯段祺瑞一人榜上无名。由此可见,袁世凯知道段祺瑞并非真心劝进,对他自帝制活动以来的不合作和暗中抵制的态度仍耿耿于怀。
眼见得是“天上的喜鹊叫喳喳,地上的新人要成家”,不过还没等袁世凯咂出皇帝这枚人参果的味道,局势就突然大变。
事情首先是由那个上了袁世凯当的冯国璋引发的。对冯国璋来说,共和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能够复辟帝制倒是最好的,但他希望让清室复辟,而不是袁世凯自己来当皇帝。
在帝制问题上,袁世凯固然不能跟冯国璋讲真话,冯国璋对袁世凯其实也存有二心。他后来从北京一回到南京,梁启超就将袁世凯阴谋称帝的筹备情形告诉了他。
冯国璋弄清自己受了蒙骗后很生气,他大发牢骚说:“我跟老头子(指袁世凯)这么多年,牺牲自己的主张,扶保他做了元首。可他对我仍不说一句真心话,闹到最后,还是‘帝制自为’,传子不传贤。”
传子当然是传给袁克定,冯国璋对袁克定很有戒心:“像这样的曹丕(指袁克定),将来如何伺候得了?徒然叫我两面不够人(指对清室),怎不令人寒心!”
冯国璋甚至认为等不到袁克定继位,袁世凯就会对自己下手——以江苏地位之重要,袁世凯又如此处心积虑地加以防范,一旦称帝成功,势必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为了自保,冯国璋开始与云南的蔡锷、广西的陆荣廷互通声气,结为外援。
蔡锷是西南反袁的主将,他在回云南之前,曾在袁世凯的统率办事处供职。袁世凯对蔡锷的军事才能很赏识,每天都邀请他共进午餐,当时正值“剿办”白朗军时期,关于“剿办”的一切计划情报和有关文电,袁世凯也都放心地交给蔡锷审阅。蔡锷由此洞悉了北洋军的底蕴及其弱点,认定“云南一个师,足够打败北洋十个师,就军事论,胜算决不属袁”。
蔡锷在军事上虽有信心,但云南毕竟僻处一隅,且所养士卒不足两万,一旦举义,就要与十万北洋军为敌,所以他特地与冯国璋订立密约,说明只要南京率先出兵反对帝制,云南必第一个响应,以收互相牵制之效。
冯国璋在这件事上比较谨慎圆滑,不想轻易表态。他起初的算计就是按兵不动,待到蔡锷等人和袁世凯闹起来,再坐观成败,从中渔利。
可是冯国璋手下的两名幕僚却跟幕主想的不一样。这两名幕僚,一为冯国璋的秘书长胡嗣瑗,一为机要秘书潘若海,他们是康有为的学生和心腹,均为地道的清室复辟派。
冯国璋与康、胡、潘观点一致。自康有为介绍胡、潘入幕后,他对二人极为信任,他在江苏督军任内,所有文电皆由这两位秘书代拆代行,公私图章大印也均由胡、潘负责掌管。
康有为这一支清室复辟派的前身是戊戌变法时期的维新派,当年因为袁世凯告密,维新派吃了大苦头,以后时时酝酿报复。见冯国璋首鼠两端,不肯先发,潘若海就背着他,以冯国璋的名义给蔡锷拟写了一份电报,上写:“宁已出兵,望公速发。”
这份电报用的是江苏督军署的官印稿纸,盖的也是督军署大印,并由潘若海亲自送到上海租界邮局(时称电报局)拍发。电报局一看上面盖着印,也不问真假,便将此密电发至云南昆明。
密电到达时,蔡锷已做好了独立的准备,看了假电报,他赶紧按照密约进行誓师。12月25日,蔡锷宣布云南独立,同时在昆明成立护国军,由他亲自统率,向四川发动进攻。
护国军入川后,大破曹锟、张敬尧等北洋军,可谓势如破竹,旗开得胜。这时蔡锷不见江苏出兵,便去电询问冯国璋因何失信,而冯国璋却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事纷传沪、宁、川、滇各地,一时引为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