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新城《摄影初步·起信》

中华书局，1929年出版

版本情况

该书由中华书局于1929年出版。中华书局是集编辑、印刷、出版、发行于一体的出版机构，全名为中华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12年1月1日由陆费逵筹资创办于上海。以出版中小学教科书为主，并印行古籍、各类科学、文艺著作和工具书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华书局于1954年5月迁址北京，1958年改为以整理古籍为主的专业出版社，在整理出版古籍和学术著作方面更有长足的进展，从而享誉海内外。据舒新城介绍，他写《摄影初步》的起因与徐悲鸿有关。1928年，他与徐同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彼此交往较多。他常向徐请教绘事，徐常向他询问摄影，为了回答徐的问题，舒新城作了此书。

作者简介

舒新城（1893-1960），学者、出版家。湖南溆浦人。原名玉山，学名维周，字心怡，号畅吾庐，曾用名舒建勋。1928年，应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之聘，任《辞海》主编。1930年起，任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兼图书馆馆长，全力主编《辞海》。1949年建国后，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政协上海市委员会副主席、《辞海》编委会主任委员。舒新城一生所编著述颇为丰富，主要有《现代心理学之趋势》（1924）、《近代中国留学史》（1927）、《教育通论》（1927）、《人生哲学》（1928）、《道尔顿制研究集》（1929）、《中华百科辞典》（1930）、《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1932）、《近代中国教育史料》（1933）；散文《蜀游心影》、《漫游日记》、《故乡》、《狂顾录》；通信集《十年书》。另外他还是中国摄影学术史上的一位先行者，著有《摄影初步》、《晨曦》、《习作集》和《美的西湖》等。

摄影初步·起信

舒新城

在摄影初步中，题着起信的篇目，读者或以为我将借此传什么宗教，实则我是个无教之民，决不会造出一个上帝来骗读者；而且摄影只是一些物理常识、艺术常识，更用不着什么上帝来做幌子。

但是，我用这两字作第一篇的篇目，却也有一种理由：

我以为无论什么事，不用则已，要作便得将全生命的力量摆进去；大政治家治国当如此，小孩子游戏也是如此。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可于不知不觉之间胜过它，而且能在进程中感着极大的愉快，其结果也自然而然会好的。倘若你对于一件事预先存着一个怀疑的念头，你的注意力不集中，平时既不把它当作一件事干，稍有困难便会废然而返。就是你对于这件事有十分的天才，也会为你的怀疑与

不专心而失败。

摄影虽然是一种小道，也常常可以遇着荆棘的；你要它成功，也非预先有一种信念不可。所以本编所说的，不是摄影的理论与技能，只是解释初学者的一般疑问，以冀增进读者成功的信念。故借着宗教家常用的两个字来作篇名。

一 艺术与人生

艺术与人生的题目太大了；而且也好像离题太远了。然而要读者确信自己摄影定能成功，却不可不从此说起。

什么是艺术？这是许多艺术家费了毕生精力，写了许多书还没有得到一致结论的。不过差异之中，也有一个共通之点，就是大家都承认艺术是美的感情的产物，同时也就是它的记录。这句似简单而实费解，我们且再远说一点罢！

人生的活动本是整个的，分不出什么段落，然而为说明的便利起见，我们姑且仿照旧心理学家的说法，把人的精神活动分知、情、意三部分。我见白雪而判定它为白雪，是知；觉得它白得可爱，是情；决心要把它拿来，是意。这是知情意三者最粗浅的说法。

人类的生活自然要受这三种元素的支配，但是三者之中，以何者为最重要？在我则说是情。你看见雪何以决计去拿？是因为你欢喜它；欢喜就是感情，所以感情超过意志。知呢，自然可以产生感情和意志，然而没有感情的知，只是私塾学生死读四书五经的知，是枯寂无味的知，是死的知，与人生没有何等重大的关系；若知之中有了感情的元素，则未知可以致知，已知可以续知；孙中山所谓不知亦能行，即是有爱好的感情在背后支配着。文艺家说感情是生命的源泉，实不是无稽之谈。

感情是生命之源，自然很可宝贵，但是日常的好恶，总不免夹着利害之见，虽可贵而尚不至于最可贵。人不是神，要维持物质生活，自然免不了利害的计较，则又失去人性而转为低级动物。所以于利害之见的感情而外，又有美的感情以调剂人的生活，以促进社会文化。

所谓美的感情就是无人、我、超利害的喜、怒、哀、乐、好、恶，欲也就是艺术所由产生。

这种无人、我，超利害的感情是人所同具的：孩子们得着一件好玩的东西，连饭都不要吃在那里玩；成人虽然不免兢兢于得失之途，然而遇着春花秋月、名画名歌，也把一切的杂念丢弃而赏玩不止。艺术家以这种感情为基础，再加以性情上的涵养，技艺上的训练，对于自然界、人事界的各种现象，能为客观的观察，发现其美之所在；再以精练的技术，将观察所得的结果，用文字、绘图、声音、雕刻、建筑等等表示之，便成艺术品。所以艺术产生于美感，而完成于美感的表现。

我们忙于生活的常人，自然不能如艺术家那样将所有的时间都费在美的上面；然而我们看见自然界的高山大川、春花秋月，以及人世间的赳赳武夫、姗姗美人、天真儿童、龙钟暮年的种种现象，也不能无动于中。有时我们不仅感觉这种现象之可爱可羡，可歌可泣，于之表无限的同情，并且要把这种同情借假象表现出来，一抒胸中的忧积。可是我们不会受过专门的艺术训练，缺乏表现的技能，不能如绘画家、雕刻家、文学家之以其生花妙笔，用图画或诗歌、小说或雕刻等等表现我们的美感，而且也无充分的时间去作这些事。倘若我们要求一个不多费气力而又能寄托我们情感的方法，只有摄影是个捷径。

从某种艺术家看来，摄影之称为艺术似乎还有问题，因为他们认定摄影是以器械为主的，摄影品是记实的，不能与绘画、诗歌、雕刻等等之专恃人力的作品并称。这种见解，在现在似乎很流行，然而是错误的。其错误的原因，大半是我国照相馆之所谓摄影与摄影品所造成的。照相馆之所谓摄影是把人面在特定的照相室里，四平四正地用照相镜照抄下来：他们使人如观音坐莲般地端坐着，现在白金纸的平面上，不仅要人中居中，两耳朵平行，甚至于头发睫毛也都要根根可数。他们说这样的相机是真相，请他摄影的也以为非如此不算好相：买者以斯求，卖者以斯应，于是所谓照相者便成了骸骨的抄录，不独美的问题无人管，就真的问题也无人问。而非职业的摄影家，也大半受这种空气的包围，只提着摄影器，东抄西袭（抄袭实体，不是抄袭他人作品），其最高的目的，只在于追蹑照相馆的成绩，无怪艺术家要将摄影屏诸美术的门墙以外了。

美术品的唯一要素在于表现美感，表现的方法是不关重要的：专恃灵感的诗歌固然可以视为美术品，专恃材料的建筑也一样被人视为美术品：它们的方法与形式虽不同，它们能表现美感，引起美感则相同。摄影诚然要借重摄影器，但是只有摄影器绝不能成为照片，即使有人摄成相片，若是记实的而不以摄者的感情充实其中，也只能成为照相馆的相片，而不能称为美术品。倘若摄者于照片的形式方面能合美的条件，于内容方面富有美的感情，就是全用机械工作也无害其为美术品：因为照相器械不过是摄影者用以达其表现美感的目的之工具而已，与绘画上的笔墨纸张、刻雕上刀锯木石无异。所以摄影之是否可成美术，全以所摄之形式与内容是否合于美的条件为断。倘若我们把传统的照相观念打破，而从事于美的普遍的观察与情的充分的表现，就是无美术家的充分的时间与精力去专事美术，也可借器具的力量发抒我们的情感，寄托我们的精神。换句话说：摄影是我们忙于生活的常人求得感情表现、精神安慰的最捷的捷径。

二 低能与天才

我们曾经说过：摄影在形式方面能合美的条件，在内容方面富有美的感情，便可称为美术。然而美术是要天才的。摄影呢？有人说：无论何人五分钟可保学会，正是低能儿的事情，还可以称为艺术吗？还值得“常人”学习吗？无论何种复杂的摄影器，只要是所谓“平常”的人，确能于五分钟内知道其用法。倘若“学会”两字，是指知道摄影器的用法的，则五分钟确能学会；倘若是指能摄影以至于摄得好、摄得美，那却大有待于深长的研究、充分的时间。

摄影器好比绘画家的纸笔，雕刻家的刀锯，若以知道用某种器具即是学会某种技艺，则纸笔刀锯也同样能于五分钟学会，正不必专限于摄影。

各种美术的工具虽然都可以在几分钟内而知道其用法，然而成功的历程，摄影比其他各种美术要简捷得多：因为雕刻绘画等等作品，完全靠雕刻绘画的手艺，由部分而全体，一步一步逐渐完成的。摄影则利用机械的成分多，倘若用得合法，一次便可完成作品的全部基础。所以有天才、有时间的美术家，固然可以使摄影作品成为美术品，就是低能而穷忙的人，也可借机械之力而表现其感情；倘若是忙于生活的常人，既有较多的时间，为相当的练习，也有较优的能力，为适当的发展，只要愿意把剩余的时间与精力用到摄影上，孜孜不倦地努力，其成功可以追蹑天才的美术家；即不能把所有的剩余时间与精力完全用到这上面，也可以天禀的智慧、机械的使用，而得到相当的成功。所以摄影是一种最平民的美术工作：天才固可尽量发展其天才，低能亦不至全无办法而望洋兴叹；而最适宜于此种工作的是仅忙于生活的常人。

三 消费与生产

摄影虽然是人人可学的一种最平民的美术工作，然而它是消费的，而且大部分是替外国人消费的。所以长于打算的经济家以及爱国的志士们，都不很情愿学，这自然是实在的事实：也就是本书起信编所由作的一个主要原因。

人生的目的是为消费呢？还是为生产？这是经济学所常讨论而不曾十分解决的问题。不过在我们常人看来，人生可以说是以消费为目的的：原因一切生产都是为消费而起，倘若世界无所谓消费的事情，则谁也不愿意从事生产，大家都会由人类而退化为下等动物，由下等动物而植物，由植物而矿物了：当然不成其为世界，更无所谓人生，所以人之可贵就在于能消费与为消费而生产。

严格讲来，除了真正的农人是生产者以外，其余的人们大概都是准生产者或不生产者；然而消费则为人人所不能免。现在的社会要算少爷小姐最不生产了，但他们都是头等的消费者。倘若我们以自己的劳力所换得的金钱而为适当的消费，不害于人，有益于己，是天地间最正当的事，为什么还要踌躇呢？

一般人以为学摄影首先必得费几十元购摄影器具，以后每月还要费几角以至几元，并要费去一些时间，所以视为消耗的事情。其实这点数目是有职业的人人所能拿得出，而且平日所费绝不止此数。社会上种种无谓应酬的用费，与博饮所费的金钱且不讲，即以纸烟一项而论，差不多是都市人民的一种最普遍的嗜好，我们也不问阔人们的吕宋雪茄一日数十元，就是十余二十元收入的工人，每月纸烟费亦常常二三元，即以两元计算，有两年纸烟即可购一合用之三寸摄影机，每月以两元为消耗费，则可摄三寸片约二十张（自己冲晒）。每三日摄两张，数量不算少，倘若技术稍精，有四分之三可用，十分之一合于美术的条件，已足与画家的制作品抗衡，而所费的时间与金钱则不及绘画家几分之以至几十分之一。

摄影的用费自然是消耗，然而能使过去的经历永久保存在实在的记录中：西湖的胜景、海宁的秋潮、巫峡的险流、庐山的面目，都可以随我们游踪之所至而收入镜中、藏之册内；即慈母、严父、娇妻、弱子以至于他乡至交、自己声容，也可随时摄入以为纪念、以资比较。所以摄影作品既可自己随时欣赏，复可馈遗他人。虽然费去金钱若干而精力上所得的慰藉，则远非金钱所能购得，由精神愉快所增加的工作效率更远非金钱所能计。所以摄影在有形虽是一种消费，在无形中实是生产；既非烟酒之有害卫生，亦非如应酬之无谓周旋；乃求得精神安慰，增加生产效率的一种最简捷而最经济的事情。至于摄影用品，现在虽然大半是从外国输入，然而是文化商品，其价值固远胜于纸烟以及化妆品；金钱虽外溢，亦尚不至最可痛恨，而况需要多了，本国人亦会自己制作，则多用摄影品反可以促进本国工业，虽不能因此而说是爱国，然而亦尚不至于与将土地丧于外人的卖国者并称。而且在学术上、事业上更有非用摄影不可者，即是我们（常人）不从事摄影，不为外国人消费，亦不能保持中国人不购外国摄影用品，更不能担保中国达官伟人不购外国香烟，爱国志士，对于摄影，又何歉之有！

四 干！干！！干！！！

摄影既是美术的，又是平民的美术工作，更是无形的生产事业，所有一般人关于学习摄影上的种种疑问，上面大概可以解决了，现在要求读者的就是本着胡适“自古成功在尝试”的态度，而抖擞精神实地去干！干！！干！！！

倘若读者因读此书而预备去干，或曾有摄影器因读此而更努力去干！那么这“摄影教”的起信篇总算借黑帝（摄影须在暗室工作，故曰黑帝）之名而成功，更在愿借黑帝之名，而将一切荣耀都归之读者。

研读

起信，本为佛教用语，该文中指该书写作的缘起。作者通过“艺术与人生”、“低能与天才”、“消费与生产”、“干！干！！干！！！”四大段讲述了作者对摄影的信念。“艺术与人生”一段，作者以极其优美的文笔论述了艺术、生活、感情之间的关系。他坚定地否决了当时流行的认为摄影是以器械为主、不能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提并论的看法，认为借器械的力量抒发情感、寄托精神，这是摄影的使命。段末“摄影是我们忙于生活的常人求得感情表现、精神安慰的最捷的捷径”道出摄影的真谛。舒新城不愧为《辞海》的编纂者，用最干净利落的言辞理清了对摄影的定义。“低能与天才”一段，其实是作者对艺术天分一般的普通人的鼓励，只要付出努力也可以在摄影上有所成。“消费与生产”一段，谈论了人们对学习摄影的误区，并算了一笔购买摄影器材的“经济账”，虽然耗费金钱，“而精力上所得的慰藉则远非金钱所能购得，由精神愉悦所增加的工作效率更远非金钱所能计。”因此摄影在有形中是消费，无形中是生产。“干！干！！干！！！”一段是呼吁人们有了想法就应该立即行动。

舒新城是一个做事有钻研精神和干劲儿的人，从“起信”一章的字里行间我们也能感受到这一点。作为一位摄影家，他的作品充满着积极上进的情绪，如《努力》、《上进》等作品，都是这种健康阳光的思想情绪的写照。徐悲鸿曾赞扬舒氏的作品“有高歌狂吟大笑憨舞之声，而无呜咽啜泣叹息感喟之调”，可谓是对他的作品与人格的最好总结。《摄影初步·起信》一章是对全书的统领，也带有宣言的味道。这一章对于初学者来说是精神上的动力，让人忍不住要立刻翻阅全书，投入到摄影的学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