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盛世真风流:品味唐诗的极致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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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隐宜隐兮悲莫悲(2)

在“初唐四杰”中,王勃年纪最轻,名声最大。关于“初唐四杰”的排名,后人争论很多,但不管如何争议,王勃都名列首位。

他的才华早早赋予他与年龄不相符的盛名,而他的儒学家教并没有令他的性格变得稳健。因为年轻,当之无愧的年轻,所以有任性妄为的轻狂。

二十岁时,王勃通过了一个特殊的考试,进入宫廷,担任了沛王府修撰,成为沛王李贤王府中的一名文学属官。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王勃很快博得了李贤的欢心。

从太宗朝开始到玄宗,唐宗室都有斗鸡的爱好(唐高宗本人不喜欢),李贤也不例外。某次他与英王斗鸡,王勃为讨他欢心,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这篇给沛王助兴的文章,模仿了军事檄文的写法,滑稽又特别不庄重。

文章流传开来,原本赞王勃为奇才的高宗,怒而批道:“歪才,歪才!”高宗之怒并非无由,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属官,不加劝诫,反而写作檄文,有意夸大事态,是失职。小惩大诫,一道圣旨降下,王勃被罢职,逐出王府,逐出长安。

我很能理解高宗的愤怒,他对李贤的看重,好比是看到儿子身边一帮不学好的人,唯恐把儿子带坏了,做父亲的首先想到的是让这些人远离。虽然他更应该反省的,是李唐皇室这悠久的家风和他自己对儿子的教育。

可能有人会觉得王勃冤,我倒觉得未必。王勃身为皇子的属官,不是等闲玩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的职责之一,就是劝谏、约束皇子的行为。不管李贤听不听,这是他的责任,像贞观朝的魏徵对太宗的态度,才是正道。

如果做不到,最起码,他可以做到,不为了刻意讨主子的欢心,去作滑稽文章。才华不是用来这么不务正业的。

即使是以王勃自小接受的儒家教育理念来看,他的行为也是不妥的,已然违背了某种准则,趋向于佞臣,长此以往,若真的位高权重,真是不堪设想。无论高宗迁怒之下的处罚是否过重,王勃首先是错了。

这还只是开始,他的一生,总是重复着这样那样轻率的错误,让人又怜又恨。说起王勃,人们总爱说他英年早逝,言语之间充满了怜惜,仿佛是命运对不住他,然而他根本的问题,在于性格的轻率。

有才而无智,总是叫人惋惜的,若再添上少年的鲁莽,那就更要命了!

莫令别后无佳句

《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最著名的作品。那时他还在长安。他有一位姓杜的朋友要到四川去做县尉,王勃为他送行,写下了这首诗。

依据唐代的官制,一个县的行政长官称为“令”。县令以下有一名“丞”,处理文事,有一名“尉”,处理武事,所谓“文丞武尉”,是协助县令的助手。在唐人的公文或书简往来中,常尊称县令为“明府”,县丞为“赞府”,县尉为“少府”,诗题作“杜少府”,可知此人是去就任县尉。

让我们再来细看这首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杜少府之任蜀州》

读这首诗,仿佛回到了那久远的年代,站在古老长安的城阙上,遥望着一场离别。

山河春而霁景华,城阙丽而年光满。秦川之地,山川峻烈,经过开国的数十年经营,越发显得城阙巍峨,市井逶迤。古道旁相送的人意气风发,姿态从容,不被离情所羁绊。

唐人送行,多作诗赠别。一部《全唐诗》,这类赠别诗占了不小的比例。钱锺书先生对此有精妙的论断:“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

“用得着”这三个字令人莞尔,不兴送礼,兴赠诗,这个方式很环保,很值得点赞。伴手礼多数会吃完、用掉、坏掉,诗却能一直记着,常忆常新,对送行的人而言,最没有经济压力,唯一考校的是才华。

赠别诗多半是临场发挥,才华和交情都要经受“考验”。水平自然是参差不齐,能流传后世的,多半是名作。

无论以何种标准评判,王勃这首诗都堪为典范之作。

习惯上,送别诗的第一联要点题,照顾到主客双方。首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是非常符合规范的。

唐人有“扬一益二”之说,扬是扬州,益是成都,在唐代人心中,成都是仅次于扬州的繁华大都市——蜀州是个物产富饶的地方,自从秦、蜀之间开通了栈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资源,一向靠巴蜀支援,那里的每一个城市对京城都有辅佐之功。这样说的深意,是劝慰朋友,你并不是到荒凉之地为官,无须失落,要努力地施以善政。

次句“风烟望五津”,是说你走之后,我只能遥望那边的风景。这句话语淡情长,眷恋之情跃然纸上。

古人离开家乡或京城,到外地做官,就叫作“宦游”。第三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王勃的名句,亦是唐诗中数一数二的名句。其知名是在于,这两句一扫离别之抑郁、颓唐,令人觉得心怀为之广,天地为之宽。

古诗词中哀伤离别的作品,数不胜数,大多是喋喋不休地抒发“相见欢,重逢难”的感受。王勃能说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真是如有神助。

只要四海之内还有一个知己好友,虽然远隔天涯,也近得好像比邻而居——要知道,王勃所处的年代并非资讯发达、朝发夕至的现代,亲友之间通常鱼雁不传音信杳。

这首诗不单有别于王勃其他的赠别之作(其他的赠别之作里多有“穷途倦游”的飘零之意,如《别薛华》:“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更直接或间接地启发了后来许多的唐诗名作。如高适的《别董大》,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何等雄健激昂!读到这诗的人,也会因此自信激动吧!

可我为什么忍不住喟叹呢?他们说得都太轻松写意了。知己不是一时的好友,否则钟子期不必摔琴绝弦,天下之大,以他的琴技,再找一个善听琴的人就是了。

只因,那人未必是知己。

我们往往需要用很久的时间,经历很多事情,才能验证谁是真正的知己,亦需要用很深的心、很多的付出,才能成为别人的知己。

知己,这个看似清淡的称谓,代表的是彼此最深的认可和信任。

就如人说的,有时候,你想证明给一万个人看。到后来,你发现只得到了一个明白人,那就够了。

说起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亦非王勃首创,他是从曹植的诗“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变化而来,既承转了丈夫之志远及四海之意,又深化了友情知己的力量。这两句诗被他用活了,比原诗更广为人知。

后来中唐诗人王建也有两句诗:“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这是将王勃的诗意反过来用,写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凄凉之感顿生。

流泪不舍是传统送别诗结尾流行的形式,如与王勃齐名的才子杨炯就有句云:“灞池一相送,流涕向烟霞。”——王勃创造性地将流泪的陈旧反应翻新,既然“天涯若比邻”,你我大可不必像小儿女那样哭哭啼啼。

人生聚散,大可平然视之。此处亦可看出承平之世的气象,如果是在烽烟乱世,朝不保夕,任他再有自信,大抵是不能如此磊落坦然的。

《杜少府之任蜀州》所宕开的诗意,犹如一道神光,劈开了笼罩在送别诗这个题材上浓重的悲戚——让人觉得离别的苦涩之中还有回甘。